“那小丫頭走到這個程度,他根本就沉不住氣。”
雅緻書房中汗牛充棟,擺放整齊的文書文卷堆放在桌子上,半乾的墨水還留在硯臺中,除了打理要事,桌上的文竹畫也是醒目,只是死物到底比不上櫃子上的文竹枝葉蔥蘢。
這樣一道嚴厲的聲音,在書房中不顯突兀。
上首之人身姿挺立,負手而立,身上的常服不講究什麼羽緞綢紗,卻是不怒自威,縱然歲月不饒人也不甘拜下風。
“……是……學生知錯。”
下首之人拱手而降,聲音有幾分緊張,頭也不敢擡恨不得把頭埋到袖子後面去,彷彿上首之人馬上就會狠狠的訓斥他一頓。
“老夫不記得教過你輕舉妄動自作聰明這幾個字,這就是你報答老夫的方法?”
想象中的怒斥並沒有襲來,但話裏話外難免帶上幾分怒氣,像是無形的一把刀在處置他凌遲之刑。
“學生愚昧!”
那人除了認錯,在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做過的事,誰還能安安分分的成爲過去?
“一人做事,一人當,老夫教不好你了。”
比斥責更狠戾的,是師者的失望。
那人頹廢的退出去,不用想他也知道自己的學生會是什麼下場。
能在戰場上生還,確實是有幾分本事。
但說破了天不過是個女娃娃不懂規矩,能掀起什麼大風大浪?
他重新做回到桌邊,提筆補完剩下的文竹,儘管小心,還是有一滴墨水在他意料之外滴了出去。
茶樓的生意一直到傍晚都未曾減少半分,往來過客把外面的煙火氣全全帶到茶樓,連帶着廂房中也讓日暮和氣染上了暖意,只是難窺其下百丈懸崖冰。
若不是江締的銀兩給的足,整整幾個時辰,這間廂房不知會換多少客人,她們也不會在這裏打發時間了。
自然,樓下的老段鋪子前刀起刀落砍着面前的豬肉,刀刀的力度都恰到好處,二兩肉絕對不會多出一點碎渣。但來往的行人看不出他的心不在焉,在樓上守了他半天時間的江締同脈婉惜卻是把他的神色異常都看在眼裏。
屠夫只殺畜生。
老段是個屠夫,他只殺畜生。
時間離暮時越來越近,東市的人無論是商販還是行人,歸家的歸家,留店的留店,除了像茶樓這般日日夜夜都開着的,比起來時,已經少了好些人。
此時再看街上,視野開闊不少,江締手搭在窗臺上正準備起身,眼光卻突然停住,有人闖進了她的目光中,不懷好意。
如果江締沒猜錯,至少他現在沒有繼續遮遮掩掩,文竹在他身上全然沒有了蒼翠之感,反倒是多了幾分垂暮,跟主人的神態比起來,也算是相配。
畢竟那人看上去無精打采的,只是往前走,其餘什麼也不入眼——直到他對上了江締打量的目光。
只一瞬間,江締並不能完全保證自己的想法沒錯,不過那眼神中“算你走運”的意味簡直要爬上樓來了。
只是那道目光不長久,因爲隨即那人就轉過身去與老段說着什麼。
老段的手似乎在顫抖。
“那是班太傅的門生?”
脈婉惜走到她身邊,一手扶着門框一手同樣搭在窗臺上探出身子向外看,那束目光雖然不是完全衝着她來的,但也不可避免的受了些波及。
“是,”江締收回目光,心底徹底放鬆下來,看來後面的事並不需要她們多費力氣了“不過很快就不是了。”
脈婉惜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琢麼着大概可以回去寫書自證清白了。
老段連正要往這邊走來的顧客都沒顧得上,好像被人追殺一樣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走,要不是兩個人早就在樓下等他,一時半會恐怕還跟不上他。
路上他並沒去什麼過多的地方,直奔落丘村走,讓兩個人方便不少,有了目的地就不太在乎一些不關緊要的過程了,脈婉惜邊走邊想,還好自己特地換了鞋子來,繡花鞋走山路可太受罪了。
江締不同,軍將的服飾向來以輕便簡潔爲主,因此身上的衣服加了甲冑直接上戰場也是沒有問題的。
江締把脈婉惜擋在身後道:“有人。”
兩人一路避開耳目跟到了老段家中,卻只是在不遠處的巷子口看着他走進去,走到房中亮着的燈火裏。
除了家中夫人和好友,還會有誰能提前到主人家中去?
“小姐,走這邊,”等老段的身影在門口消失,江締正打量着左右的路,脈婉惜扯扯她的衣角,招手示意她往這邊走。
確實是個好地方,正對着前方就是老段的房中,只需要蹲下來,邊上生長的樹木樹影夾雜着黑夜可以完美的掩蓋着她們。
這一聲大概是把這一整天的惶惶不安都喊出來了,不過僅憑李冠一條命,並不能使他到這個地步,那究竟是什麼事,才能讓他反應這麼大,又是誰,告訴他的?
“你除了那兩個問題,還問了他什麼?”
江締淡淡的問道。
“妾身也沒多說什麼,”脈婉惜似乎是有些怕黑,身邊的黑暗驅使着她不自主的向江締靠近,聲音卻依舊溫和“妾身不過是跟他閒扯了幾句徐老爺家的小妾聽說是叫人買回來的,如今年紀輕輕就要死了,實在是可惜。”
老段精明不到哪裏去,不然也不會被人當刀使,但話都說得這麼清楚了,老段不傻,他必然是聽出了話中的主角是誰——李冠的女兒李拂棠。
“你這是挑唆。”
話雖如此,但江締話中沒有一點責怪之意。
脈婉惜稍稍放鬆了些,沒那麼緊張害怕了“挑唆的人可不是妾身,妾身沒那個能力讓他去破這道死局。”
塵埃落定,可不是死局。
“無親無故,至於麼?”
“當然!拂棠她是個好姑娘!”窗子裏只能看見老段的身影,他原本就憔悴的脊背直接塌陷下去,沒有一點猶豫。
“起來。”
老段無視了他的話。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與賤內福薄,沒能有子嗣,實在是拂棠才讓小人一家彌補了這一點,兩年前要不是拂棠,賤內就摔死在山崖裏了,拂棠雖然姓李,但卻也是照顧村裏的人,小人一家待她視如己出,攔不住她被姓李的賣了,不能再保不住她一條命了啊!”
“……此事由大理寺的人全權接管,找我又有什麼用……”
多多少少有些甩手掌櫃的感覺了,連遠離朝堂的脈婉惜都不覺得是常態“這……真的是班太傅的門生?”
“恐怕不是,”江締先前在擷蘭苑還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刁難罷了,結果查的越多,無論是處事還是事後態度都與班太傅大相徑庭,先不說班太傅會不會做這個甩手掌櫃,破綻這麼多,絕對不會出自班太傅這個混跡朝堂多年的人精之手“只是借他的手行事罷了,不然我們就不會在這裏看見他了。”
若非班太傅,他又怎會自報家門?
“我無能爲力了……但你可以去看看她最後一眼。”
說罷就要走,倒是把自己撇的乾乾淨淨,老段自然不可能把這最後一點希望放走,哪怕是以命換命!只要能換李丫頭回來!
且不說老段拖着他不然人走,還沒聽到自己想知道的,江締也不可能會放他走。
“勞煩苑主幫個忙,”江締從後面跳下去,落地時後頭的話卻被卡在了喉嚨裏。
脈婉惜轉過一點身子,死死抓着自己的袖子“何事?小姐但說無妨。”
“弄些動靜出來,我去前面堵他。”
江締沒再多說什麼,快速的繞到門前,正巧能看見那人被老段拖着無暇顧及其他。
“誰?!”
那人猛地轉頭看去,卻見是一個笑靨如花的女子站在窗前看着他。
月黑風高,衣衫暗沉,又是這麼突然,雖然脈婉惜臉上的生氣能讓人判斷出這是個活人,但一瞬間的衝擊力絕對不小。
而那人也果真被這“一面之緣”成功嚇到,不知帶哪裏來的力氣掙脫了老段就要往門口跑,卻不知,門口還有一個“活閻羅”在等着他。
“大人要去哪兒啊。”
江締早就恭候多時,她抱臂靠着門框,煞是悠閒,甚至有時間越過他去看後面的脈婉惜。
“你你你讓開!”
那人顯然也沒想到江締會在此處,愣了一瞬間之後還是想着直接衝過江締跑到門外。
“嘖。”
該說不說難道真的是讀書讀傻了不成,江締就算是個女子,退一萬步講那也是個上過戰場有武藝再身的女子,他這天天捧研拿筆的人,怎麼會是對手。
江締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臂,向後扭去,加之腳下踢到他的膝蓋骨上,不過一瞬間,那人就跪倒在了地上,面上的深情絕對說不上好看。
“大膽,我可是朝廷命官!”
這人絕對不可能不認識江締,大概是習慣成自然吧。
“命官?”江締手裏還抓着他的手臂,蹲下身來另一隻手拿起他藏在袖子中的令牌,好笑的看着他“不過是個六品太學博士,包庇人犯,挑唆害人,這裏哪有你說大膽的份”
江締扯着胳膊讓他擡頭,把自己的令牌放到他面前,笑着說道:“大人不會連這都認不出來吧”
他當然認得,因此纔會心有不安。
面前的人,是正四品宣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