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自己昨晚是站在牆角的，不知怎麼到牀上躺着了，身上還蓋着厚實的被子。想是最後自己實在扛不住了才爬上牀的吧。
病房裏開了空調，她本來就感冒有點低燒，加上穿着厚厚的羽絨服睡覺，不出汗纔怪。
外面天已大亮，窗簾半開，明亮的光線把房裏照的亮堂。
仉汐小心翼翼的偏頭去找程丞，掃了一圈，沒看到程丞，她才一骨碌從被子裏鑽出來。
“阿姨，早上好。”仉汐趁着程丞不在，又是給全珺按摩，又是給她擦臉擦手。她還找出今天的新聞念給全珺聽，希望全珺能快點醒過來。
不一會兒，程丞回來了，後面跟着昨天的那兩位中年婦女。
“楊嬸，江嬸，就麻煩你們了，我先去公司，有事給我打電話。”
說完，他對仉汐說：“跟我出來。”
程丞在駕駛座坐好，仉汐在車外站着，程丞看着前面的擋風玻璃，說：“在我媽醒過來之前，每天下班你過來，帶一本《史記》，讀給她聽。”
“好，我等會就去買。”仉汐點頭如搗蒜，回答她的是絕塵而去的汽車尾氣。
其實尾氣也沒有那麼難聞，她露出了孩子討到糖一般的笑意。
回家剛好趕上早餐，其餘三人坐在餐桌前喫飯，仉汐洗漱好也加入了。
仉昀銳因爲昨天的事氣還沒消，板着臉只顧低頭喝粥，他不說話，剩下的人也都不敢開口，氣氛一度很詭異。
喫完飯，仉昀銳去客廳看新聞，仉汐笑嘻嘻的湊過去給他捏腿，說：“爸，還生氣呢？”
仉昀銳冷哼一聲，不理她，眼珠子跟着電視裏的畫面流轉。
仉汐想到一轍，她手扶額，裝得頭很疼的樣子直哼哼：“哎呦，頭好疼，好像發燒了。”
仉昀銳的眼睛馬上轉到她身上，也忘了生氣這回事，急切的問：“怎麼了，感冒了嗎？”
仉汐趁勢抓住他的手，撒嬌道：“爸，不生氣了，嗯？”
“你呀，”仉昀銳嘆了口氣，他用手摸仉汐的額頭，說：“是有點燙，喫點藥，今天就不要去超市了，在家休息。”
“沒事，等會喫點藥就好了。我身體一向很好，你是知道的。”
仉汐停了停，降下音量接着說：“爸，以後不管多生氣都不要那樣對媽了好嗎？如今，她是唯一還留在你身邊的人，你該珍惜。”
仉昀銳不說話，看着仉汐，不點頭也沒搖頭。
“爸，馬叔叔跟你說了吧，超市已經上架了他們家的商品。”仉汐不想逼得太過，話鋒一轉，轉到仉昀銳感興趣的事上。
仉昀銳臉上露出笑意，說：“說了，你馬叔叔跟我一直誇你，說你是個做生意的苗子，前途不可限量。”
“真的，馬叔叔也真是的，背後這樣誇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程丞說的是叫仉汐每天下班再過去，可她實在放心不下，中午也會過去待一會。她在的時候，楊嬸和江嬸會出去，把空間留給她和全珺。
仉汐以前只和全珺一起喫過一餐飯，所以對全珺不瞭解。不知道全珺愛聽什麼，她就講自己的事給全珺聽，挑挑揀揀，把能記住的一些好的記憶全講給全珺聽。
晚上下班後她拿着《史記》急匆匆的往醫院趕，其實也不差那一會，可她就是想快點到醫院。
病房裏只有程丞和全珺，兩位嬸子已經下班回家了。
看仉汐來了，程丞主動坐到另一張牀上去，把椅子讓給仉汐。
仉汐是第一次讀《史記》，旁邊還有一個程丞，所以，她一路讀得磕磕絆絆，惹得程丞嘆了幾次氣，說她，照着書念都能念成這樣，真是個草包。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罵“草包”不服氣，仉汐停頓了一會，順了順氣，開始讀《五帝本紀》第二遍，第二遍比第一遍聽起來順耳多了，仉汐漲紅的臉也恢復正常色，聲調變得抑揚頓挫有節奏起來。
程丞在心裏鄙夷，真是歪骨頭，就是要刺激，一刺激骨頭都正了。
讀完了書，仉汐開始幫全珺擦拭身子，她做得很認真，一寸寸，動作輕柔細膩。
程丞在廁所迴避，他倚着牆，低頭看着地上的瓷磚上的某一個點，不知道在想什麼。
深夜，程丞沒有趕仉汐走，仉汐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他們就跟昨晚一樣，一個站，一個坐，互不理睬。
早上，仉汐醒來，發現自己又是躺在牀上醒來的，她有些哭笑不得，心裏擔心程丞在她睡着的時候肯定罵她了。
中午，仉汐過來陪全珺，這半個月來，她睡眠時間大大被壓縮，每天上班都是強打着精神。
她支着肘歪在牀邊，不知不覺眯了過去。再次醒來是被護士搖醒的，護士看了一眼病牀，說：“病人可能要醒了，你留意着點，藥沒了記得及時呼叫護士。”
“哦，好。”仉汐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站起來走一走，讓自己快速清醒起來。
在房裏走了幾圈，牀上傳來動靜，全珺緩緩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會，轉動脖子朝兩邊看。
相處了半個月，但仉汐心裏還是害怕，她猶豫幾秒後，一個箭步跨到跟前，小心翼翼的說：“阿姨，您醒了。”她的聲音低低的，很輕，生怕嚇到全珺。
全珺看着突然放大的一張臉，怔了怔，然後開口，嗓子是沙啞的，她問：“姑娘，你是誰？”
仉汐心裏一陣欣喜，以爲時間過去幾年，全珺不記得她了，如果是這樣，那可太好了。
她試探的再問了一遍：“阿姨，您不認識我了嗎？”
全珺的眼睛在仉汐的臉上仔細看，最後搖頭，可能是好久不說話舌頭有些僵硬，她的語速很慢：“你是誰呀？”
仉汐繃緊的身體放鬆了下來，她用哄孩子的語氣，慢慢的跟全珺解釋：“阿姨，那天我不小心撞到了您，您現在在醫院裏。對不起，您放心，我會照顧您的，直到你出院。”
全珺想擡手摸摸仉汐的頭，可手裏還插着針，她的手轉而覆在仉汐的手背上，溫柔的看着她，說：“沒關係，阿姨原諒你。真是好孩子，知錯能改還是好孩子。”
仉汐的眼眶一熱，眼淚噗簌噗簌往下掉，一顆一顆落在她們交握的手指間，滑進去，就像融進了兩個人的心裏。
她爸爸是真的做錯了事，她也是真心在替他悔改，爲了贖罪，她自願坐了五年牢。
裏面真的很不好過，特別是她以前那個性格。愛出風頭又狂妄，所以她並不是自動醒悟的。
儘管她被逼着成長，但她沒有後悔當初的堅決。
從小到大，她犯的錯不計其數，沒有人和她說過“知錯能改還是好孩子”。崔妮不管她的事，仉清溪倒是管她，但她不服仉清溪的管教。
她只聽仉昀銳的，但仉昀銳從來由着她，就算犯了錯也維護着，以致她根本不辨是非。
她現在知道仉昀銳的教育方式是錯的，體會到了仉清溪作爲姐姐的深沉的愛，也慢慢琢磨出崔妮的無奈來。
沒想到，對她說這句話的是她們家最虧欠的人。
人生真的是一個圓，緣來緣去，兜兜轉轉，逃不掉，忘不了。
程丞在接到仉汐的電話後立即趕了過來，門剛打開就急切的喊道：“媽。”
全珺看着程丞好一會兒，震驚的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他，纔開口說：“丞丞，這是怎麼回事啊，你怎麼這麼高了，你不是纔讀四年級嗎？”
程丞和仉汐面面相覷，仉汐出去找醫生，程丞僵了一會兒，回答道：“媽，我早長大了，現在都27了，媽你都忘記了嗎？”
醫生過來給全珺做檢查，頭部再拍了一張ct，最後的結論是，全珺腦袋裏的瘀血壓迫到了記憶神經，導致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簡單的說就是她忘記了一些以前的事，能不能恢復記憶就要看後續的療養。
這個結果不知道是好是壞。
仉汐心裏別提多開心，不管全珺的這個症狀會持續多久，但只要有一秒能逃避她也是輕快的。
程丞陷入糾結中，從全珺的話語中得出，全珺的記憶停留在他十歲之前，十歲之後的事她都忘記了。
程丞一面擔心全珺腦裏的瘀血，它像個定時炸彈一樣，就怕它某一天突然爆炸，那樣會造成不可逆的後果；一面他覺得全珺這樣挺好的，畢竟從十歲開始，不好的記憶佔多部分，忘了也好。
還有，如果全珺的記憶抹去了中間那一段黑暗，那就沒有後面那麼多事，她也不會出現抑鬱乃至精神失常。
這樣，算不算因禍得福。
全珺醒來後，程丞果然開始翻臉不認人，他把仉汐的東西一股腦的塞進她的包裏，推着她往外走。
仉汐沒有覺得委屈，反而心裏異常高興。
全珺能醒過來，她心裏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這些天，她別提過得多緊張小心，現在好了，全珺醒了，還不記得她了，太好了。
她順從的聽話離開，腳步輕快的朝停車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