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城市末班車緩慢駛出渝林巷公交站點。

    謝祁延已經記不清上次坐公交是什麼時候了,頭腦一熱上車,忘了沒零錢也沒公交卡這事,只能在司機的提醒下開通乘車碼。

    手機上方,鍾北的消息一條接着一條——

    「你想幹嘛?!」

    「別做蠢事啊!!」

    「我查過了,這公交車跟你家是相反方向,趕緊下車!」

    ……

    等謝祁延在鍾北的微信轟炸下掃碼成功時,公交車已經到達了下一個站點,這個站點周圍有不少寫字樓,加班結束的打工人一股腦涌進車廂,謝祁延被人羣推搡着往後門走。

    謝韻就站在後門邊上,黑色帆布包,白t恤,高馬尾,戴着耳機聽歌,舊款的小屏手機捏在手裏,她個子和謝宜女士差不多高,毫不費力地抓着頂端的吊環,清瘦的身形被撞來撞去,人羣推搡,有個發福禿頂的男人一步一步貼到了她的身後。

    她注意力全放在手機上,渾然不覺即將到來的危險。

    男人應該是個慣犯,掃了眼周圍,不動聲色地準備把手貼上去,謝祁延眼神一黯,撥開隔在中間的人,追風逐電拎起那人的襯衣領,對準右臉便是一拳。

    周圍的人紛紛後退,尖叫聲四起,謝祁延把掙扎的男人跪壓在地。

    “打人了!打人了!”男人扭來扭去,梗着脖子大聲叫嚷着。

    “打的就是你這種公交色狼。”謝祁延從容地把男人的雙手反剪,準備讓人報警,恰在這時,耳邊傳來刺耳的剎車聲。

    一聲巨響,氣浪裹挾着碎玻璃而來,車廂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扭曲斷裂,衝向安全島,在新一輪的碰撞中徹底停下來。

    謝祁延陷入了昏迷,昏迷中他見到了外公,外公還是印象裏慈祥和藹的樣子,用佈滿皺紋和繭子的手牽起他。

    謝祁延忍不住心想,難道外公是自己黃泉路上的引路人?只是外公並未將他引至黃泉,而是將他帶到了類似影視基地的地方。

    巍峨莊嚴的大殿之上,羣臣叩拜在地,一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孩端坐在龍椅上,而珠簾後,隱約還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外公終於開口說話,“祁延,看仔細了,上頭那位是我們謝家的祖輩,你醒之後,她會去找你,記住,要照顧好她。”

    恰有微風吹過珠簾,謝祁延也終於遙遙看清了這位先祖的正臉。

    ……怎麼是她?

    謝祁延想說話,嘴巴張開,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着急用手比劃,希望外公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可須臾間,外公不見了,羣臣和大殿也不見了。

    周圍變成了一團白茫茫的霧氣。謝祁延想要呼喚外公回來,可越急,那霧氣聚集得越多越快,最終將他湮沒在其中。

    “醫生!醫生!”鍾北察覺謝祁延的手動了,激動地手足無措,衝着門口吼了兩嗓子纔想起有牀頭鈴,他欠着身子按鈴時,謝祁延睜開了眼。

    鍾北長舒一口氣,“謝天謝地,我還以爲你真的要成植物人在牀上躺一輩子呢。”

    他嘴裏絮叨個不停,“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說你命好吧,你難得坐一次公交就碰上這麼嚴重的車禍,說你命不好吧,這麼嚴重的事故愣是沒傷着你……”

    提到車禍,謝祁延把手舉到眼前,白白淨淨,一點傷痕都沒有,可他明明記得暈倒前手背上扎進了一塊尖銳的碎玻璃,想起夢裏外公的話,他一把抓住鍾北的手,“那個女生呢?”

    鍾北一頭霧水,“什麼女生?”

    “長得像我媽那個。”謝祁延準備拔掉手上礙事的留置針,鍾北見狀趕緊阻止,這時候,醫務人員也趕來了。

    鍾北表情有些複雜:“你問醫生吧。”

    昨晚的這場交通事故相當慘烈,謝祁延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蹟了,那女生怕是凶多吉少。

    但結果出乎鍾北的預料,醫生在聽完謝祁延的描述後,想了想,“你們說那個剛高考完的小姑娘啊,她沒事,檢查完已經出院了。”

    謝祁延鬆了一口氣,又問:“那您知道她家的地址嗎?”

    醫生從鏡框裏擡眼看他,“不清楚。”

    他替謝祁延檢查完,又開了兩張檢查的單子,說如果檢查沒問題的話可以出院。

    最後檢查結果顯示謝祁延一點問題都沒有。

    鍾北送他回去,路上糾結再三,纔開口說:“你爸我沒聯繫上,怎麼大的事,你最好還是打電話和他說一下。”

    謝祁延端詳着完好無損的雙手,一聲沒吭。

    鍾北嘆氣:“你和你爸究竟怎麼了?之前還好好的,因爲他二婚嗎?但謝阿姨走了已經近十年了……”

    再說了,謝祁延他爸二婚是三年前的事,那時候謝祁延對繼母的態度雖談不上多熱情,但也絕不像現在這樣排斥。

    去年就像一道分水嶺,謝祁延跟他爸的關係急轉直下,性情也變了不少。

    謝祁延對這個問題採取一如既往的迴避態度,沉默着望向車窗外。

    “算了,不提了,”鍾北頗有自知之明地說,“反正你也不愛聽。”

    他發微信告訴家裏,兩個小時之內趕回去,今天是爺爺的七十歲大壽,如果不是趕巧碰上這樣的特殊日子,他今天肯定是要留下來照顧謝祁延的。

    謝祁延的住處在a大附近,獨棟小院,一共三層,鍾北將人送回家安頓好,再三確定他一個人沒問題後,才離開。

    他走後,謝祁延倒在沙發裏睡了一覺,夢裏再次見到了外公,他還是沒辦法發出聲音,而外公也只是一遍一遍地告訴他——

    一定要照顧好即將到來的先輩。

    濃霧漸起,外公的身影隱匿在濃霧之中,謝祁延這次拉住了他的手,但就在靠近前,外公又徹底不見了。

    謝祁延從睡夢中驚醒,他坐直身體,揉了兩把臉打算去浴室衝個涼水澡清醒清醒,這時,門鈴響了,他以爲是鍾北給點了外賣,沒多想,出去把門打開。

    門開了,他卻怔在原地,像被點了穴,僵硬地站着。

    在這之前,他還在想用什麼法子能找到她,而現在,她就站在離他不足一米的地方。

    烈日似火,謝韻身上穿着醫院淺藍色的病號服,她在這大太陽底下走了足足半個時辰纔到這兒,臉上汗津津的,像被水洗過,她端詳着眼前的晚輩,和藹揚起脣。

    “先,先進來吧。”素來辯口利舌的謝祁延罕見磕巴起來,他主動拎起謝韻腳邊的行李箱,在前面引路。

    幾分鐘後,謝祁延和謝韻面對面在沙發上坐着。

    謝祁延試探着問:“你還記得我嗎?昨天?”

    謝韻搖頭:“我只有大梁的記憶。”說話的時候,她的餘光一直在打量這處住所,這裏比她落腳的地方要好一些,但也談不上多好,空落落的,傢俱的用料看起來也很廉價。

    謝家,終究是落魄了……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讓她重返人間的這位晚輩身上,語氣和緩,“我叫謝韻,來自大梁,胞弟謝青,他是你的先祖。”

    她接着又說:“你是延兒吧?”

    朔方道人推演過,千年後,這位名叫謝祁延的後生與她氣運相連,屆時,將是她重返人間的最佳時機。

    謝祁延神情複雜地點頭:“嗯。”

    明明比他年齡小,說話時語氣卻老氣橫秋,聽起來相當違和。

    “聽你剛剛的意思,昨天我們見過?”

    謝祁延明白眼前的人已經換成了古代祖輩的靈魂,他言簡意賅地說了昨天的事。

    “你傷到哪裏沒有?那些奇怪的大夫可有替你仔細檢查過?”聽說謝祁延同她一起遭遇了車禍,謝韻緊張起來。

    這種真切的關心是沒辦法裝出來的,謝祁延心頭一熱,“您放心,我毫髮未損。”

    說話時不自覺地用上了敬詞。

    暑氣正盛,謝韻已經喝光了第三杯水。

    謝祁延準備幫她倒第四杯的時候,突發奇想,問:“您要喫冰淇淋嗎?”

    “冰淇淋?”謝韻重複着這個生僻的詞彙。

    謝祁延:“就是一種冰的奶製品……”

    解釋不清楚,謝祁延索性開冰箱取出一罐,撕開包裝後連同勺子一齊遞過去:“您試試?”

    謝韻嘗試着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濃郁的奶香中摻着淡淡的桃子味,她眉目舒展開,驚喜地望向謝祁延。

    “您先喫,我冰箱裏還有其他口味的,以後可以慢慢嘗。”

    或許是血脈相連,或許是謝韻眉眼間有母親的影子,謝祁延覺得眼前人親切得很。

    門鈴又響了,這次的確是外賣員。

    鍾北點的是一家連鎖餐廳的外賣,菜色清淡,裏面還有大份的清粥,這分量,兩個人喫也綽綽有餘。

    謝祁延把外賣擺上餐桌,邀謝韻一起喫飯,他這會兒真餓了,拾起筷子便要動。

    “等一下,”謝韻攔下他,神情緊張認真,“試毒。”

    謝祁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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