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塵白在天台抽了兩支菸。

    就那麼把手機留下,是因爲任塵白很瞭解這個被駱家寵壞了的女孩子。

    駱橙不可能有這個膽量承認的。

    ……承認了,說明什麼呢?

    說明駱橙在離開的時候,明知道駱枳的狀況不對,卻沒有聯繫醫生護士,沒有告訴任何人。

    說明駱家乖巧懂事的掌上明珠,原來真的能做出這種叫人齒冷的事,所有人都得重新認識她,知道她原來還有這樣一面。

    說明馬上要出道去做大明星的駱小姐,原來還有這種足以致命的、一旦爆出來就能毀了她整個人的黑料。

    而駱家人那種大概是遺傳、又或者是家教使然的自私冷血的天性,在這種時候當然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駱橙的天平上,從沒有哪怕最不起眼的半分位置屬於駱枳。

    聽到任塵白問起這件事,駱橙會怕得要命,會又忐忑又惶恐,會有數不清的顧慮。

    害怕見不得人的心思泄露,害怕被人指指點點,害怕自己的形象徹底毀於一旦……

    她唯獨不會想到,時間拖得更久,會不會讓駱枳身體狀況惡化,會不會讓駱枳有危險。

    如果任塵白真像電話裏說的,相信了她,再晚點回來。

    駱枳會不會死。

    ……

    這實在太可笑了。

    任塵白從天台回到病房,手機依然安靜躺在駱枳枕邊。

    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任何一條消息。

    倒是來查房的值班醫生有些疑惑地提了一句,說是兩分鐘前有個隱藏號碼的電話打進導診臺,匆匆問了一句1503號病房的情況,什麼也沒說清楚就又掛斷了。

    任塵白看了一眼駱枳的病房號碼。

    他忽然生出了點興致,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要是現在纔來檢查,人還有救嗎?”

    值班醫生剛結束檢查,愣了下,有點遲疑地看了一眼駱枳。

    他不清楚任先生怎麼會忽然問這個,艱難斟酌措辭:“那就難說……”

    任塵白替他說:“八成是來不及了。”

    值班醫生從沒這麼直白過,噎了好半天,還是隻能如實承認:“是。”

    任塵白點了點頭,滿意地收起手機。

    醫生離開後,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儀器如常運轉的嘀嘀作響。

    駱枳靜躺在病牀上。

    他像是從任塵白出門之後就沒再動過,又或者在任塵白和駱橙打電話那時起,他就已經這樣一動不動地安靜躺着。

    任塵白也不急於開口。他低頭在手機上操作,把剛纔錄音保存成下來,修改文件名“387”,再保存進一個專門的文件夾裏。

    文件夾裏保存着的三百多個素材,都是約好提供給龔寒柔導演的資料。

    駱橙瞭解得不夠全面,這檔紀錄片之所以未播先火,是因爲它不只復現那些被拐賣的受害者在那期間的遭遇。

    對於願意直面鏡頭的受害者,製作方會深入到每個細節,繼續追蹤他們被解救之後的生活,挖掘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紀錄片籌拍的時間非常早,靈感的源頭,是任塵白的母親曾經給龔導演講過的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個叫“小火苗”的男孩,在走失三年後回來,發現家裏已經不再有他的位置。

    《火苗》原本該是紀錄片的第一個單元。因爲任母意外過世,龔導演始終走不出友人早逝帶來的黯然,這才一直被擱置到了現在。

    現在駱橙竟然想要爭取《火苗》裏場景復現部分的角色。

    任塵白想想都覺得非常有趣。

    如果這一單元真被完整拍出來,對駱家來說,就不僅僅是丟臉這麼簡單的事了。

    駱家主會是什麼反應?

    大概會活剮了駱枳吧。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面對愧疚的能力的,總有人要用牴觸、用漠視、用自欺欺人,甚至是用憎恨來扭曲它。

    誰受得了去面對那些刺得人鮮血淋漓的真相呢?

    ……就像駱枳明明害死了他的母親,也從來都表現得像個沒事人,甚至還敢做點心送給他一樣。

    任塵白放下手機,視線落在駱枳身上。

    在他尚未來得及斂起眼底的冰冷時,駱枳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忽然睜開眼睛。

    因爲實在沒有力氣,翦密的眼睫輕微翕動了兩次,才終於緩緩張開。

    那雙眼睛裏像是蒙着一層霧,瞳孔有些散,沒有落點,水洗似的乾淨的純黑。

    任塵白眉頭不自知地蹙了蹙。

    駱枳辨認了一會兒,才輕聲開口:“塵白哥?”

    他很久沒說話,下呼吸管的時候可能傷了嗓子,開口時有些沙啞。

    讓人想起被熬煮過久的海水,不再有原本的透徹清亮,在那些氤氳的水汽騰騰散去後,只剩下鹹澀粗礪的暗淡結晶。

    “你到底爲什麼這麼恨我。”駱枳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我做了什麼特別過分的事嗎?”

    任塵白諷刺地笑起來。

    他笑的聲音很低,也很冷:“你問我?駱枳,你來問我?”

    駱枳倒是不太意外這個答案。

    幾人走後,他一個人在病房裏,看着視野一點點暗下去。

    心跳聲逐漸吞沒一切,最後又連那些急促而毫無規律的心跳聲也弱下去,一切歸於寂靜的時候,時間的體驗會被拉得無限長。

    在彷彿無限漫長的那幾秒裏,駱枳就在思考兩件事。

    第一個問題,是小橙對他到底還有些什麼感情。

    第二個問題,就是任塵白到底爲什麼恨他。

    任塵白幫他解答了第一個問題,非常清楚詳盡,目的或許是讓他被真相打擊得難過、絕望或是痛不欲生。

    駱枳不得不承認,在任塵白放下手機離開病房的那段時間裏,那個始終沒有任何動靜的手機,的確像是一柄冷冰冰的鐵錘。

    一下接一下不緊不慢砸着他的骨頭,砸完了再換成透着寒氣的冰錐,戳進骨髓裏。

    不疼,也或許是他已經不太能想得起“疼”這種感覺。

    更多的是一種近乎麻痹的透骨森冷,冷到極點,森森白霜都能割得人皮開肉綻。

    ……至於第二個問題,在他視線徹底暗寂下去的那個瞬間,幻覺裏的任塵白就是這麼回答的。

    能猜得這麼準,大概是因爲駱枳實在太瞭解任塵白了。

    他跟着任塵白長大,用那段難得的溫馨經歷中的相當大一部分時間來看着任塵白,他用有關任家的記憶來給自己一點一點建造起堅固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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