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塵白擡了下眉。

    他原本還沒有多想,被對方這樣一提,纔想起昨夜離開前,駱枳在病房裏的表現似乎的確有些異樣。

    ……

    異樣到那場歇斯底里失控掉的瘋狂質問,從頭到尾,都只是任塵白一個人狼狽荒誕的獨角戲。

    駱枳冷靜得實在出乎意料,又像是完全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

    直到被任塵白扯住衣領,駱枳才終於有所覺,緩慢地擡起眼看他。

    駱枳看着他,眼睛裏卻什麼也沒有。瞳光是散的,落點像是在更縹緲更捉不住的地方,又像是在看早就被任塵白棄如敝履的某個影子。

    看久了,那雙眼睛就柔和地彎一彎,很淺很淡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攀上眉睫,視線卻又初醒似的定在任塵白的臉上。

    然後駱枳錯開眼神,再不看他。

    再然後,不論任塵白說什麼,駱枳都只是恍若未聞地垂下頭。

    漆黑翦密的睫毛顫一下,又顫一下,終於不堪重負似的緩緩墜下去。

    駱枳再不看他。

    ……

    從醫院回去後,任塵白再沒能睡着,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同樣煩躁得很,

    他把這份煩躁徹底歸咎於意外毀了母親的遺物引發的懊悔——這責任很容易就能怪到駱枳頭上。

    如果駱枳不躲着任塵白,不逃進車裏,任塵白也不會有機會毀掉那輛車。

    如果駱枳不把這件事瞞得這樣死,任塵白能早點知道車是誰的,當然不可能對那輛車下手。

    看,怪不得駱家人把什麼過錯都冠給駱枳。

    這是種再輕鬆不過的體驗,能規避掉一切煩惱跟自責,唯一做的只是要恨駱枳。

    要恨駱枳太容易了。

    任塵白收回心神。

    他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場景,配合醫生的提醒,才意識到那時候的駱枳很可能就已經聽不到了。

    任塵白點了點頭,問:“然後呢?”

    值班醫生不由愣了愣。

    這傢俬人醫院是任家的產業,其實有許多人都知道,任塵白並不像外界以爲的那麼一味溫柔和善。

    他們是見過任先生陪在母親病牀邊,一邊細心地削一個蘋果,一邊輕描淡寫地平靜吩咐“廢掉某某合作”、“把某某瀆職的部門經理開掉”、“裁撤掉某某冗餘部門”的。

    吩咐這些話的時候,任塵白的語氣就和現在沒什麼區別。

    很平靜也很漠然,對着已經將到死路的棋子,敲一敲棋盤,或許還帶有一點事不關己旁觀的淡淡興致。

    聽不見了啊。

    然後呢?

    值班醫生自然也就懂了任塵白的態度,搖了搖頭閉嚴了嘴,向後退到電梯角落。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頂層。

    任塵白沒有停頓,等到門開,就徑直出了電梯。

    ……

    駱枳反鎖上旅店的門。

    他把手放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下,擠了些洗手液,反覆沖洗着手上沾着的油污。

    冰涼乾淨的水在手上流動,砸在手指上,飛起白色的水花。

    駱枳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好奇地用手來回碰着水,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有水花濺到眼睫毛上,他本能地眨了下眼睛去躲,那點水冰得他微微打了個激靈,隨即又淌進眼睛裏燒起來,燒得他眼睛好疼。

    駱枳這麼想着,也就這麼說了:“好疼。”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也不知道發出的只有氣流聲,但沒關係,他在腦子裏給自己配音了。

    “好疼,好疼。”駱枳忽然喜歡上了這個遊戲,他像是剛學會了個新詞,一邊重複一邊來來回回地拿手撥着水流,笑着躲被自己弄得飛濺的水花。

    這一片用的是地下水,冰得像是有千萬根針往骨頭裏面扎,他這樣不知道停地玩水,那些早已經洗乾淨了的漂亮手指很快被被凍得青白髮僵。

    駱枳也不知道自己眼睛裏進了多少水,他用力揉着眼睛,冰涼的手碰在額頭上很舒服,於是他就關掉水龍頭,用兩隻手來來回回冰自己的臉。

    這樣自己跟自己玩了半天,等到手上的水乾得差不多了,他纔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

    備忘錄裏有駱枳留給自己的簡短的說明,解釋了他爲什麼會在這,又是來這裏做什麼的。

    這是離報廢處理廠最近的旅店。

    他的車被報廢了,來這裏找自己那輛車的殘骸。

    任塵白的安排不會有漏洞,他的車一定已經被徹底銷燬得乾乾淨淨了,但任公子生來優渥,不瞭解在底下做工是怎麼討生活的。

    他這輛車這麼棒,零配件拆下來都值不少的錢。

    車門,玻璃,後視鏡,輪轂……保不準還有什麼沒被賣掉的,被扔在堆滿了廢墟的場地裏,只要給門衛塞幾百塊再加一條煙,就能進去想翻多久翻多久了。

    駱枳拿着手機走出洗手間,坐在沙發上,對着不到一頁的便籤垂着頭看了半天。

    他花了一段時間去思考任塵白是誰。

    不知道爲什麼,他最近的腦子轉得有點慢,經常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大片空白,有時候甚至想不起當下時間點前後發生的事。

    就比如現在,駱枳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車爲什麼會被報廢,被誰報廢的,除了這件事又都發生了別的什麼。

    ……

    等他給這些問題都找到了答案,窗外的天色已經又黑了。

    駱枳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勢坐在沙發裏。

    他回答好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正要起身,忽然被一陣劇烈尖銳的燒灼痛楚扯着,失去力氣重重跌回去。

    是從他的胃裏傳出來的。

    這代表需要進食。

    駱枳這次只用一秒就得出了答案,他對自己很滿意,擡起手輕輕捏了下自己的耳垂。

    這是任姨表揚他的動作。

    小駱枳每次拿到特別好的成績,或是在別的什麼感興趣的領域有了特別棒的成就,又或者是能斷斷續續用吉他彈出整整一首《兩隻老虎》……任姨都會像這樣,摸着小駱枳的耳垂,笑吟吟地特別誇張地表揚他。

    駱枳挑選了一段劃重點珍藏起來的回憶,在腦海中點下自動循環播放,抿着嘴角聽任姨誇張地把他表揚得天花亂墜。

    聽不見外界的聲音有一樣特別明顯的好處,每到這個時候,腦海裏的聲音就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得幾乎就像是真的。

    這也太舒服了,又不用被外面吵,又能想聽什麼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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