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被主觀叫出來的情況,松鼠的食慾一般不太好,被喫掉的內容依然模模糊糊有個輪廓,要花一段時間刻意不去想才能徹底忘掉。

    所以駱枳還是能想起當時發生的事。

    這種事其實也不少發生。

    淮生娛樂發了聲明,由於有關李蔚明先生的事件性質過於惡劣,董事會已經解除了駱枳的總經理職務。

    這個結果不可謂不嚴厲,讓李蔚明的粉絲們勉強滿意,也接受了李蔚明不計前嫌,仍然願意和淮生娛樂重新合作的決定。

    淮生娛樂投桃報李,往李蔚明身上砸了大筆流量和資源。

    所以李蔚明這段時間實在是非常火,火到大街小巷都是他的廣告立牌,火到一羣小姑娘熬夜不睡覺就爲了給他的某張新專輯點贊。

    也火到駱枳即使是走在路上,也很容易就會作爲“曾經羞辱打壓過李蔚明的混賬前公司總經理”被認出來。

    也不知有意還是碰巧,李蔚明新上的那部戲就是一部職場劇,劇裏也有一個仗着身家權勢壞事做盡的總經理,對李蔚明的角色百般侮辱刁難。

    劇拍得很好,很讓人身臨其境,才播出三集就讓粉絲們強勢代入恨得牙癢癢,

    於是這份恨意也理所當然地被傾瀉給了駱枳。

    兩個女生站在駱枳身前。

    她們的涵養很好,沒有像駱枳之前偶爾會遇到的李蔚明的粉絲那樣,做出什麼過激行爲,只是欲言又止,最後鄙夷地落下視線。

    大概是因爲駱枳渾身淋得溼透,又清瘦蒼白得厲害,那視線裏也混了些憐憫,像是看着癱在路邊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看你也挺可憐的。”

    其中一個說:“早知道會這樣,當初爲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你和他說這些有什麼用?”另一個女生輕叱,“這種人風光無限的時候就肆無忌憚,什麼噁心事都幹得出來。非得等落魄了,被人踢到路邊了,才知道後悔……別管他了,走吧。”

    先前那個女生嘆了口氣,還是把傘交給同伴,拿出點錢遞給他:“去買點喫的吧,以後不要做壞事了,人是有報應的。”

    駱枳慢慢辨認出她們說的內容,關掉手機的錄像功能,在備忘錄上打字。

    他已經不太能順利使用文字,一句話來來回回改了半天,終於通順:[我沒有做過壞事。]

    遞給他錢的女生皺起眉。

    另一個女生徹底忍不住,噼裏啪啦說起來:“好啊,原來到現在還嘴硬!你就執迷不悟吧……這什麼人啊!氣死人了,快走吧,晦氣晦氣……”

    她一邊說,一邊拉着同伴就走。

    這次同伴的視線也冷下來,大概是覺得自己這種亂好心的行爲簡直可笑,收起錢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駱枳也垂下視線,收好東西,慢慢站起身慢慢離開。

    他只是在替昨天的駱枳解釋,到他徹底倒下去,把這個身體倒空那天爲止,他會在每個被人誤會的場合都作出解釋。

    沒有人相信也沒關係,他不能什麼都不做。

    駱枳背上吉他和畫板,握住淋溼的手機,他抹了把臉,走進接天連地的雨幕裏。

    ……

    然後呢?

    駱枳沉吟着,輕輕敲了兩下自己的額頭。

    他的記憶停在這裏,說明他沒有走出多遠,就又陷入了那種胳膊肘磕到櫃子的狀態。

    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在外面就很麻煩,他得儘快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回旅館,或是找到一個沒人的小巷子再昏過去,不然就會嚇得路人報警或是叫救護車。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最近駱家也開始找他。

    駱枳有幾次都差一點就被發現,靠着記憶裏的本能才及時脫身,如果聯繫警方或是醫院,消息就一定會被通知給家屬。

    所以駱枳經常會隨身帶上一瓶高度數的劣質白酒,意識到馬上就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就把酒都倒在身上,讓人聞見酒氣就知道這是個喝醉了睡倒在路邊的醉漢,用不着多管。

    ……難道他這一次不小心把酒喝了?

    借酒澆愁?

    駱枳被自己的假設逗得笑了笑,他實在沒能從視頻裏找到什麼可以參考的線索,只好收起手機,把自己一點點從牀上挪下來。

    光着的腳踩實在柔軟的地毯上,駱枳才發覺這不是他定的那間旅店。

    爲了不被查到身份信息,駱枳選擇的一直都是不那麼嚴格的小巷子裏的黑旅店,勉強能滿足居住需求,但條件遠算不上有多舒適。

    而他現在所在的房間即使只是普通的大牀房,規格也相當高,至少也是四星半到五星,剩下的那半顆星星通常由有沒有健身房、露天泳池和自助餐決定。

    駱枳曾經也是住慣了這種酒店的。

    只不過他用的不是駱家的錢,他沒用過駱家的錢。

    駱枳畫漫畫投過稿,做過遊戲代練,給人家寫過歌,還去錄音棚裏幫忙錄過和音跟伴奏……反正什麼都能掙來一點錢。

    掙來的錢駱枳也不攢着,掙多少花多少,多出來的錢全給任姨給小妹給家裏人給塵白哥買禮物。

    任姨收到禮物很高興,抱着他沒完沒了地誇,末了神情裏卻又有一點擔心,輕輕戳他的腦袋:“小火苗,你不攢一點錢嗎?”

    駱枳認真想了想:“要買的東西太貴了就攢。”

    任姨啞然:“不是說這個……你將來怎麼辦呢?”

    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任姨已經確診了壽命很難再延續太久的那種病了。

    但她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當回事,還對小駱枳說,她覺得人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讓自己快樂,而不是拼命去活得久。如果有一天只剩下痛苦和折磨,那還不如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任姨不擔心病況,但她似乎是知道了有關駱家的某些事,總是很擔心駱枳。

    後來,駱枳好像是隨便找了個什麼話題,把這段對話岔了過去。

    雖然記憶已經開始模糊和混亂,但他趴在牀邊慢慢地想,似乎自己從沒回答過任姨的每一個有關“將來”的提問。

    ……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想再去考慮將來的?

    駱枳在清醒的片刻裏思考了一會兒這件事,然後他又忘了自己在想什麼。不過他至少還記得自己出現在了一個陌生的四星半到五星級酒店,所以他還是花了點時間,讓自己慢慢站起來。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的痕跡。

    他的吉他跟畫板都好好地放在沙發上,衣服和鞋子在另一邊,似乎也已經被洗淨烘乾疊得齊整,旁邊還放着一幅畫。

    看到那副畫,駱枳模糊的記憶又跳出來了一小點片段。

    ……嚴格來說,那副畫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爲畫了。

    被那兩個忽然出現的女生攔住,正好耽擱了這幅畫最好看的那一會兒。

    因爲耽擱的這段時間,畫面上的顏料完全被雨水衝散,只留下淡白的痕跡。後來又連那一點痕跡也徹底化開,慢慢融進四散的水痕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到最後,畫面上只剩下一些非常淺淡的水痕。

    像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溺入水中,徹底消失不見,僅剩的那一點漣漪。

    駱枳在漣漪間辨認出自己的字。

    [我沒有做過壞事。]

    他其實已經不太能寫得好字了,是意識模糊跌坐在地上的某個時候,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地拿出畫筆,一點一點照着手機備忘錄上的字的形狀描下來的。

    他坐在幾乎是瓢潑的淹沒一切的雨裏,一筆一筆地描,描得甚至還很專心致志,甚至還沉浸地覺得自己真是個大藝術家。

    描完最後一筆,駱枳畫龍點睛,滿意地畫了個非常圓的句號。

    他發現自己有一個觀衆。

    一道不認識的身影撐着傘,站在雨裏看着他,似乎已經站了有一會兒。

    駱枳很久沒說過話了,但他剛往身上灑了很多酒。那些酒被雨水沖淡,卻又像是淌進他的皮膚裏,讓他的頭有一點暈。

    駱枳仰起頭,很熟練地彎了彎眼睛:“來罵我嗎?”

    太久沒用過的嗓子發出的聲音沙啞奇異,像是用指腹摩挲過烈日下最粗糙的鏽跡,留下的一點點燙和血腥氣。

    對面的人似乎愣了下,搖了搖頭。

    駱枳有點驚訝,他歪着頭又想了一會兒:“來抓我?”

    這次對面的人半蹲了下來,不知是不是駱枳的錯覺,隔着雨簾,對方似乎蹙起了眉。

    ……看來都不是。

    那麼。

    “那麼。”

    駱枳舉起畫板,把那行漣漪裏歪歪扭扭的字遞給他:“先生,買畫嗎?”

    他笑得好乖好漂亮,駱枳當然知道自己怎麼笑纔會最好看,他可是個經驗豐富的小騙子。

    他成功地騙過了任姨,讓任姨相信他一定會好好長大,活到八十歲,有好多個特別美好的未來。

    他沒有做過壞事。

    駱枳看着那行又要被雨水澆花的字,他很珍惜地護着它們,護着那個畫龍點睛的句號。

    “價格很貴的,要‘嗯’一聲,代表相信。”

    駱枳仰着頭,在鋪天蓋地的雨水裏彎起眼睛。

    他好大方地摘下吉他,把自己所有的家當都推過去:“你‘嗯’一聲吧,然後它們就都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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