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橙臉上窘得發燙,忍不住咬了咬牙。

    ……她就知道,駱枳一定是因爲酒店外的事記恨上她了。

    這些年來,她從沒對駱枳低過任何一次頭。現在被對方拿這樣鮮明的冷淡對待,隱疚之餘,不忿卻又壓不住地冒上來。

    駱枳要是生了她的氣,就當面好好告訴她,又能怎麼樣?

    爲什麼非得拿出這個態度來對待她?

    林子裏影影幢幢,越深光線越暗,那點被月色驅散的恐懼又悄然追上來。

    駱橙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停在一片月光的邊緣,看着那個越走越遠的影子。

    “駱枳!跟我回去,爸爸都讓人給你收拾房間了!”

    她瞪着那道不爲所動的固執人影,泄憤一般恨恨放着狠話:“你要是不跟我回去,以後就永遠不要再來找我們!”

    這些話幾乎是扯着嗓子喊出來的,把喉嚨都喊得生疼,駱橙不信駱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可人影依然沒有停下。

    不光沒有停的打算,甚至連最細微的反應也欠奉。

    林子深處地面高低不平,光線又幽暗。他走得艱難,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卻一直在向裏慢慢地走。

    駱橙被他氣得要命。她篤定了駱枳一定是拿這種冷暴力的方式懲罰她,再想想自己火急火燎一路追過來的狼狽,簡直蠢得可笑。

    ……

    偏偏不論怎麼說,她又畢竟算是做了一件對不起駱枳的事。

    兩股情緒疊加拉扯,駱橙在原地站了半晌,泄憤地用力捏了捏衣角。

    算了。

    駱枳要走就讓他走吧。

    反正這些天駱枳誰的電話也不接,躲了又躲,還不就是不想被駱家和塵白哥找到。

    她假裝沒看到,幫忙瞞過這一晚看見的事,放駱枳離開,就當是爲當時的事道歉了。

    駱橙這樣泄氣地想着,攥着手電轉回身,沿來時的路離開了樹林。

    ……

    ……

    雨後的空氣很新鮮。

    接連的暴雨打掉了多餘的落葉,它們溼透了堆在樹下,等着被埋進土裏腐蝕分解,等着消失的那天。

    駱枳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他好像已經很久沒真正呼吸過了。似乎是有人在他的胸口架起鍋生火,熬煮了滿滿一鍋的海水,最後一滴水汽蒸乾,只剩下厚重的粗礪的生硬鹽殼。

    他的肺裏盡是斑斑鏽跡。

    這些血紅色的鏽跡蔓延生長,鏽住他的四肢腰背,讓身體也開始不聽使喚。

    驟然灌進這樣冰涼新鮮的空氣,他的身體立刻有了反應,胸口悸慄着痙攣了下,立刻激起一陣嗆咳。

    駱枳等着這陣咳嗽過去。

    他扶着右腿重新站穩,在視野裏的白斑消失後,就繼續沿着記憶向前走。

    穿過花園會見到一扇小門,從小門裏出去,就可以抄近路到海邊,那裏離港口很近。

    郵輪什麼時候來?

    駱枳擡起手,指尖在頸間摸索着,找到那個碎玻璃吊墜,把它握在掌心。

    他有時候會想,自己的右腿或許根本就沒有問題。

    之所以會突然失去力氣不聽使喚,軟得動不了,只是因爲太想任姨了。

    重新練習走路的時候,每次他耗盡力氣,右腿一軟跌下去,都會被任姨及時伸手穩穩抱住。

    他的身體不經由他同意,自作主張,模擬出了記憶中的狀態。

    其實要是提前問問他,就該知道,這樣是沒有用的。

    怎麼會有用呢?

    任姨不會再來抱他。

    郵輪什麼時候來?

    駱枳推開那扇記憶裏的小門。

    門外的土質已經開始向砂礫轉化,駱枳提不起右腿,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整個人失去平衡摔下去。

    他攥着那個碎玻璃吊墜,因爲來不及鬆手,寸勁下細繩竟然生生掙斷了,在頸間留下火辣辣的一道血痕。

    駱枳跪在地上,看着斷掉的細細紅繩。

    在收拾小屋的那段時間裏,他又找回了一段記憶,是他從醫院逃出去那天發生的事。

    他的吊墜掉了,他彎腰去撿,然後玻璃忽然變成了任塵白的眼睛。

    他應該是掉入了一場荒誕而令人窒息的幻覺。幻覺裏任塵白冷笑着看他,一字一頓地說着什麼話,他的寶貝玻璃就嵌在任塵白的眼睛裏,一併被染上冷嘲的諷意。

    駱枳的視線像是被那塊玻璃定住。

    他握着那塊剛洗淨的抹布,忘記了自己收拾到哪裏,也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被閃電照得通明的房間角落,影子被刺眼的光打得只剩一小片。

    “駱枳,你怎麼能忘了呢?”

    病房裏,任塵白眯起眼睛看他,黑沉瞳色冷得像是能鑽透他的腦仁:“是你害死媽媽的。”

    ……

    那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伴隨着這句話的,是一陣駱枳從未聽過的尖銳到極點的耳鳴。像是電視徹底壞掉前的噪點,緊接着一切聲音就全部消失,只剩下安靜到極點的空白。

    他終於得到了“任塵白究竟爲什麼恨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可這個答案甚至比題目本身更叫他茫然。

    怎麼會是他害了任姨?

    他完全沒有印象,也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

    任姨是怎麼過世的?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實是什麼?

    他完全不記得了。

    ……那他怎麼敢保證,的確沒有做過這件事?

    既然不記得了,又怎麼能完全確認,他不是犯了什麼嚴重的錯,然後自欺欺人地忘了一切?

    更何況這怎麼看都十分合理。

    由結果逆推,如果他真的做了許多十惡不赦的事,倒是恰好能給他眼下的境遇做出最說得通的註腳。

    郵輪什麼時候來?

    駱枳跪在灰黑色的砂礫上,他發現它們中有的被染了一點淡紅色,無聲地道了句歉,伸手慢慢地仔細抹去。

    他試着把腦子裏的聲音也關掉。

    他的記憶已經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茫然,他什麼都不記得,但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就再不會有人相信他。

    聲音關不掉。

    因爲外界絕對安靜,所以腦海裏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吵。

    鏽跡斑斑的盔甲終於開始崩解,刀匕再無阻攔地刺進來,慢慢割去他的血肉,剔出森白的骨骼,來償所有人對他的恨。

    駱枳撐着地面,慢慢起身。

    他把吊墜放進小門外那個早被鏽死的信箱,失去知覺的手指一點點鬆開,碎玻璃扯着斷掉的紅線落進看不見的角落。

    月亮慢慢走到了頭。

    天快亮了,又因爲晨光還沒探頭,綴着稀疏點星的夜穹反而愈發冰寒漆黑。

    駱枳沿着海風走。

    這段路離海邊非常近,小時候的駱枳即使拖着剛摔斷的腿,都能拄着拐用十分鐘蹦到沙灘。

    可今天它好遠。

    遠到像是一場冗長的、醒不過來的綿延的噩夢。

    駱枳在噩夢的縫隙裏慢慢挑選翻檢,他的時間很充裕,終於找到了一個碎片。

    不知前因後果,影像也很模糊,對面的人甚至只是個看不清面目的影子。

    影子伸出手,把寫了字的便籤紙遞給他。

    他那時思維遲滯得厲害,根本連不起那些字的意思,但這一會兒,卻忽然又全都認得出來了。

    “……在海上等你。”

    駱枳看着那張便籤,跟着輕聲念出來。

    他決定去看看,反正也沒有什麼一定要做的事。

    駱枳把手交給等他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在幻覺裏,但這場幻覺比那些喋喋不休的質問好,所以他跟着影子往海上走。

    腳下的觸感由砂礫變成柔軟的沙灘,慢慢沁上潮溼,再變成漫涌上來的海浪。

    影子忽然停下來。

    駱枳也跟着停下。

    幻覺裏的影子回過身看着他。

    影子仍握着他的手,對他輕輕搖頭,似乎在糾正他理解有誤的部分。

    影子擡起手,朝天邊指了指。

    駱枳跟着擡起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熹微的霧氣裏看見了郵輪的龐大輪廓。

    原來不是這個“海上”。

    駱枳被幻覺握着的手忽然鬆開。

    他像是被影子在胸口推了一把,向後踉蹌退了一段距離,溼淋淋跌在沙灘上。

    重新接觸到空氣的胸腹痙攣着縮緊,駱枳仰躺在沙灘上,側過頭,嗆出了幾口鹹澀的海水。

    郵輪迎着晨霧進港。

    新生的太陽跟在它後面,不亮也不熱,還只是個橙色的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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