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論多自由,駱枳也從來都沒離開過這個城市。

    那輛車帶着駱枳,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風箏線,牢牢拴在了母親的墓上。

    所以他現在所在的這傢俬人醫院,也是最可能離駱枳近的一家,他在這裏等駱積,有相當高的機率可以等得到。

    他一定可以等得到。他會一直等,等到駱積以後,他會試着不那麼壞地對待駱積。

    駱枳會在他這裏養病,不會再被駱家人折磨,他不會再把駱枳推給那家人了。

    任塵白坐不住了,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怎麼還安安穩穩地坐在休息室。所以他下樓來到了急診大廳,親自盯着來來往往的人。

    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飛來橫禍和無妄之災。

    救護車的燈光晃得人心頭髮沉,到處都是神情焦灼的家屬,有的生了急病,有的是因爲車禍重傷,還有更多難以判斷的混亂情形,只能聽見慌張混亂的哭喊聲。

    他還看見一個因爲偷着下水庫游泳溺水的男孩,一動不動地躺在急救推車上。

    急救人員跪在推車上做心肺復甦,家人急得手忙腳亂又怕得撕心裂肺,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茫然地跟着瘋跑。

    快進電梯的時候,那個男孩忽然嗆出一口水後大口喘息,身體也有了反應。

    隨車的西裝革履中年男人轉眼失了力氣,雙腿瞬間癱軟下去,被其他人扶了幾次才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着進了電梯。

    任塵白站在大廳擁擠的人來人往間。

    或許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即使是再冷靜的人,也未必有能力應對這些場面。

    看到最親近的人身陷險境、命懸一線,這不是任何一種情境下能預演和模擬的感受。

    那種什麼也抓不住的強烈的恐懼和絕望,面對死神的毫無懸念的掙扎,根本不該和任何一種局面拿出來相提並論。

    或許駱積當時的確只是慌了。

    雖然這種自欺欺人似的念頭看似合理,其實很經不起推敲——他比誰都更瞭解駱枳。

    駱枳越是危險就越是冷靜,那是團環境越漆黑就越顯眼的熾亮的火。

    那種時候,駱枳絕不可能慌,絕不可能被嚇到手忙腳亂失措。

    但他畢竟也替駱枳和自己找到了個藉口。

    他可以用這個藉口,把過去的所有事就那麼草草蓋住,再不去碰。

    人羣忽然向後退開,給新來的一家人讓路。

    這家人是自己開車來的,丈夫揹着失去意識的妻子滿頭是汗地衝進來,身旁跟着其他家屬,立刻有準備好的急診醫生跑上來接手,一切都快得叫人反應不過來。

    一切都太慌亂了,一羣人涌進電梯後,兩個十幾歲的男孩被留在了大廳。

    保安過去,要帶他們先去休息,大一點的那個卻死死護着小的。

    他們就要在這裏等着媽媽,等不到就不肯走。

    :::

    到處都是不斷徘徊着在等待某個結果的人。

    醫生來回快步穿梭,家屬憂心忡忡張望。

    病人或痛苦掙扎,或昏迷不醒,也有的已經陷入平靜恍惚的彌留。

    每個人都在等。

    等那個希望,也畏懼另外一個結論。

    急診每天重複着的衆生相。

    任塵白慢慢向後退,一直退到後背碰到冰冷的牆面。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來到這裏是個錯誤。

    他只是想快一點等到駱積,確認駱枳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但他根本沒做好見到這些的準備。他忽然劇烈地頭痛起來,那些有關駱枳的沒完沒了的不安和煩躁在腦海裏橫衝直撞,然後一切忽然暗下去。

    他看到駱枳一步步朝他慢慢走過來,握住他的手。

    駱枳好像變小了,看起來只有十幾歲。

    緊攥着他的那隻手很暖,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奪過那些暖意,他太冷了,於是他不顧一切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指痙攣着用力地死死嵌進去。

    駱枳被他攥得悶哼了一聲,臉上卻依然不表現出來。

    駱枳好像從來學不會把疼表現出來。駱積最怕疼了。

    他在幹什麼

    駱積又在幹什麼

    駱枳爲什麼要來拉他,爲什麼要管他,爲什麼不把他留在那……

    "塵白哥。"駱枳伸出手抱住他,"你別這樣。"

    駱積說∶"你別難過。"

    駱枳自己的臉色也慘白,他看見駱積手臂上有個深得怵目的血痕,像是駱積自己咬出來的,血肉模糊地嵌在小臂蒼白的皮膚上,還在往下淌細細的血線。

    但駱枳的眼睛很冷靜,是那種越難過越恐懼越絕望,就越清晰的滲着血的冷靜。

    駱枳的手在抖,他看得出駱枳在耳鳴,因爲駱枳走過來的時候根本就沒聽見一側的人聲,還被撞得翅趄了幾步。

    但駱枳什麼都不說,所以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駱積因爲什麼事這麼難過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駱枳是在難過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站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站在急診大廳的角落。他拼命想在人羣裏把什麼給找出來,他要找什麼爲什麼偏偏怎麼都找不到,他頭疼得要命。

    他頭疼得要命,站不住地跪下去。

    "別難過,不是你的錯,塵白哥,不是你。"

    駱枳半抱半攬地撐着他,駱枳的力氣不夠,被他拖着也跪在地上,擋住人來人往投過來的視線。

    駱枳自己也在發抖,卻還盡全力撐起身體護着他,拍他的背∶"任姨早有準備了,不是你……"

    …什麼不是他

    他爲什麼完全沒有過這樣一段記憶

    駱積爲什麼還跑來管他駱枳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什麼情況嗎

    幾乎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變化就已經跟着發生。

    抱住他的那個身體慢慢變冷,那個被十幾歲的駱枳盡全力撐起來的庇護他的角落,終於開始在經年累月的侵蝕下緩緩坍塌。

    任塵白狠狠打了個顫,他失聲喊出來∶"駱枳!"

    駱積的身體在他眼前軟下去。

    任塵白終於再控制不住自己,即使知道這是幻覺,他依然恐懼着慌忙伸出手去撈。

    他撈住駱積的身體,死死地把駱枳抱在懷裏,想把駱枳重新扶起來。

    扶不住,駱枳的身體一點點變冷,冷得像是鋒利的冰碴在細細割他的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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