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先生說,可以久到不可思議。

    比八十歲還要久。

    久到足夠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走完。

    明危亭在輪椅前半蹲下來,他想了想,慢慢開始給駱熾講海上的景色。

    岸上的人看海會覺得廣闊遙遠,其實到了海上,會發現不同的海有很多變化。

    天氣最好的時候,微風掀起的海水會細緻分層。陽光會像是金粉一樣被細細撒上去,每個角度都不相同,海水會變成像是寶石一樣的藍綠色。

    夜裏的海和夜空會融成一體,但並不難分辨,因爲交界的地方會有燈火。燈會勾勒出建築物沉默的輪廓,那些光和影子全映在水裏,像是複製出了一小塊獨立的世界。

    冬天最好窩在郵輪的房間裏,那時候的海是種冷淡的藍灰色,霜花會結在窗外,屋子裏溫暖的水汽會蓋上一層水霧。

    夏天的海很適合潛水,等太陽把海面曬得風平浪靜,水下會有顏色斑斕的魚羣。常有人浮潛的地方,魚羣變得不怕人,會主動繞着潛水者游來游去……

    光是看遍海上景緻的變化,就要花上幾十年,然後還要上岸。

    岸上有更多不同的景色,要和每個地方的風打招呼,要去摸一摸每條溪水裏的漣漪,要去追喜歡的星星。

    明危亭不習慣說這麼多話。

    他的確早想和駱熾說這些,所以早做了準備,但在開口之前,依然會去考慮話說盡了要怎麼做。

    到了真正和駱熾說起這些的時候,看着駱熾的眼睛,他才發現這種考慮其實沒有必要。

    駱熾全神貫注聽着他說,因爲恢復的聽力仍弱,所以又努力配合去辨認他的口型。

    明危亭的語速不快,正好方便他理解。駱熾的身體被困在輪椅裏,眼睛裏的期待卻涓滴匯聚,越來越明確,越來越亮。

    明危亭握着駱熾的手,半蹲在輪椅前,仰頭看他。

    他想,任何人被駱熾這樣看着,大概都會忍不住想要翻遍所知的全部,把每一件事都講給他聽。

    "好好養病,可以活很久。"

    明危亭最後回答他∶"把這些地方都走完,在一個地方定下來休息,休息的時間和到處玩的時間-樣長,然後再全都走一遍。

    駱熾忍不住笑了∶"那也太久了。"

    他聽得實在嚮往過了頭,雖然嘴上這麼說,期待卻已經完全不加掩飾地透出來,甚至想一養好身體就立刻去海上玩。

    明危亭的眼裏也露出笑意,他摸了摸駱熾的頭髮,輕聲說∶"不久。"

    現在的駱熾還不記得很多事,有時他寧可駱熾一直這樣什麼都不記得下去。可看到駱熾爲遺產分配錄製的視頻,在任夫人送給駱熾的別墅裏,這種想法就又有變化。

    直到手術之前,所有發生過的事留下的痕跡,都還會藏在那片濃霧裏。駱熾由裏往外走,早晚避免不了要穿過它們。

    但至少現在,有片海在霧的盡頭等着了。

    "不久。"明危亭對他做出邀請,"火苗,病一好就來海上玩。"

    駱熾的脣角壓不住地擡起來,他用力點頭,又因爲這個動作迅速引發了一陣強烈的眩暈。落在明危亭的臂間,駱熾才發現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居然已經全黑了,他身上沒有一點力氣,連手指也動不了。

    -種久違的、極端輕鬆的疲憊裹住了他——上一次相似的印象好像還是一場篝火晚會。他玩得實在太高興,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動,閉着眼睛衝了澡,胡亂用毛巾擦了一通,晃晃悠悠一頭栽倒在鬆軟的大牀上。

    …怎麼會這麼舒服。

    他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明危亭把駱熾從輪椅裏抱出來,讓他能夠把頭靠在自己的肩上。

    駱熾已經有一點迷糊,他還在整理明危亭說過的話,因爲不清楚會不會忘,所以儘量翻來覆去地在腦海裏複習∶"影子先生。"

    明危亭低頭看他∶"怎麼了"

    駱熾記住了要去找風和溪水。這些倒是不難,他曾經跟着任姨去登山,稍微深一些的山林間就常有溪水,沿着岩石蔭涼的縫隙流淌匯聚。

    駱熾被難在了第三句∶"要怎麼追喜歡的星星"

    他等了一陣,卻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刻聽到回答。

    駱熾把身體裏僅剩的力氣搜刮一通,終於張開一點眼睛,剛好撞上了明危亭的視線。

    明危亭點了點頭,居然也問∶"要怎麼追"

    駱熾驚訝地看他。

    "不太清楚。"明危亭繼續說,"目前沒有成功。"明危亭說∶"被邀請了去做客。現在天黑了,還在門外。"

    駱熾愣了兩秒鐘,看着明危亭的眼睛,忽然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聯繫起影子先生這些天一本正經的自我介紹,不知是被戳了那個地方的笑點,駱熾忽然繃不住地笑出來∶"怎麼這麼過分"

    "怎麼這麼過分。"明危亭去學網上的話,他又來學明危亭,"天這麼黑了,竟然不邀請幸運粉絲進門。"

    …明危亭竟然點頭。

    駱熾這下笑得停都停不住。他其實頭還暈,這樣笑又震得頭疼,眼前的黑霧裏冒着一簇一簇的金星,但還是擋不住開心像是潮水一樣不停地涌上來。

    察覺到蟄伏的痛楚牽起的細微戰慄,明危亭蹙了下眉,空出隻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額頭,卻發現駱熾的身體也在掙着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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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熾的額發微潮,溼漉冰涼的額頭先他一步,輕輕抵在他掌心。

    "請和我回去吧。"駱熾淡白的脣抿起來,輕聲邀請他,"影子先生,我想帶你回去,見一個人。"

    ::

    他把影子先生帶回了別墅。

    推開門的時候,明祿其實還有些不放心。

    主宅是被亂改最嚴重的地方,雖然盡力恢復,但畢竟已經是十年前的設計。連設計師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夠徹底復原,完全做到和之前一模一樣。

    明祿不知道駱熾能不能看出端倪。他已經準備了幾個藉口,上前一步正要解釋,卻又停住聲音。

    駱熾把最後一點力氣全用在那個邀請上。

    他很久沒有處理過這麼多信息,頭量發作得很厲害,還沒有支撐到進門就已經力竭昏睡過去。

    明危亭一隻手護着他的脊背,同明祿點了下頭。

    駱熾的身體完全不着力,頭頸低垂,安靜靠在明危亭的肩頭,呼吸的頻率均勻清淺。

    明祿放輕腳步,關了客廳中央最亮的那盞吊燈,只留下柔和的氛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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