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傍晚時到了墓園。

    雨已經徹底停了,夕陽明亮,還沒來得及散去的雲被染成金紅色。

    這種顏色同時也滲進從雲縫落下來的光線裏,又隨着光線溶進草尖停留的水滴,被它籠罩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溫柔。

    雨水把一切都洗得相當乾淨。青綠的草地圍着雪白的墓碑,墓園在半山腰,蒼松翠柏環繞,從這裏可以看見下方錯落分佈的建築和主幹道。

    守墓員早就對明熾非常熟悉,過來和他打了招呼。

    這份工作一直待在墓園,寂寞的確會寂寞些,但消息也靈通,總能聽到些來掃墓祭拜的人聊起的事。

    聽說任家傷了這一次元氣,該倒的倒該塌的塌,都收拾乾淨了,反而重新撿回了以前的老路。任夫人過世的這十年,公司有不少背離她原本發展路徑的決策。看起來繁花錦簇,其實內裏早就有了不少問題,過去的那些老員工也越來越動搖。

    就是因爲這些,所以這一次震動,纔會不等那些對家做什麼,自己內部就先動盪得厲害。

    這回他們家終於定下心,調整回十年前的主營業務和發展路線。任夫人留下的那些公司反而各個找到了生機,後來又意外的多出不少合作機會,正逐漸穩定下來,估計以後也會慢慢恢復元氣。

    ……

    明熾認真地聽,溫聲道謝∶“這段時間有勞您了。”

    他已經有兩個多月沒來過,但墓地被維護得很好,打掃得也很乾淨,四周沒有任何雜草的痕跡。夏天草木長得都茂盛,幾天時間就能長成一片。如果不是護墓員幫忙,只靠偶爾來探望祭拜的訪客,是保持不了這麼久的。

    護墓員已經年邁,聽見他道謝就擺手。

    “你這孩子一直不來,我就知道你一定要麼是遇着了大事,要麼是又生了病。”護墓員說∶“過去————”他頓了下又搖頭,“不說了不說了,不提那些事。”

    這座墓園的老闆和任家有生意上的往來,過去也按照那個年輕的任總交代的,不准他們多和那個總來墓園的男孩說話。但即使是這樣,因爲那些年男孩一個人跑來的次數實在太多,也難免越來越熟。

    明熾身上出的那些事護墓員也聽說了,一直牽掛,想起來就會時常幫他收拾這座墓。今天終於見到明熾來掃墓,他才總算放心,一路把明熾領上去。

    明危亭已經在墓前等。

    他原本準備提前來整理墓碑,所以比明熾先到,但這裏已經相當整潔,也就沒了什麼可動手的地方。

    聽見說話聲,明危亭就轉身過來,迎上明熾的視線。

    "這次有人陪"護墓員看向已經站在墓前的人影,也跟着替他高興,"是一起的嗎"

    明熾彎了下眼睛,輕輕點頭,也朝上面招手。

    明危亭打了個手勢,示意明熾在那裏等,沿着臺階快步下來。

    護墓員主動讓開,他已經在這裏工作了很多年,很多事就算不說,也能隱約猜得出∶“以後不常來了”

    明熾點了點頭,撐穩手杖,朝他傾下肩膀∶“您多注意身體。”

    “老人家健康得很,腿腳也好,你自己纔是要把身體養好。”

    護墓員笑了“下回再來,一路小跑着衝上去,不然不給你開墓園門。”

    明熾把手杖收到背後,肩背挺直,笑着保證。

    “擔心你不來,又擔心你來。”護墓員不再開玩笑,拍了拍他的手臂,聲音溫和,“總算有個合適的時候了。”

    “好孩子,故人不在墓裏。”

    護墓員對他說“差不多該別把自己綁在這兒了。”

    明熾無聲閉了下眼,重新睜開,目光明淨,再次同他道謝。

    護墓員擺了擺手,笑吟吟看着從臺階上下來的人接過手杖,陪那個年輕人一起牽住手慢慢向上走,自己也回了小屋。

    ……

    明熾握住影子先生的手。

    明危亭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山下的路燈也忽然亮起來,點點燈光點綴在主幹道的兩側,向更遠處延伸。

    他們看了一會兒那些蔓延向遠方的路燈,在半邊天空燦爛的金粉色晚霞裏走上去。

    兩個人一起坐在墓前,和姨姨聊了很久的天。

    明熾把自己想說的都說了,就連那些原本打算只是在心裏多唸叨幾遍的話,也全一口氣大大方方說出來。

    特別爭氣,連耳朵都理直氣壯地沒紅。

    他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影子先生也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打了草稿。”影子先生迎上他的視線,主動承認,“很緊張,背了很多遍。”

    有些人不止打了草稿,還換了身一看就特別可靠、特別穩重和成熟的正裝。要不是被明熾攔住,甚至還想去理個髮。

    明熾忍不住笑,胸口又跟着燙,握住明先生的手。

    那個蓋下來的印章後來還是被雨水沖掉了,明熾找機會重新印了一次,這次更清晰端正,落在他們兩個交疊的掌心。

    "等回去就給小先生也刻一方印。"明危亭被他牽着手,向姨姨保證,"也來印我。"

    明熾今天剛對篆刻也有了興趣,摩拳擦掌∶“我自己來。”

    他對自己右手的恢復程度還不算完全滿意,聽說操作刻刀能穩定手的力量,正準備找機會嘗試。

    “小先生什麼都自己來。”明危享終於找到機會,和姨姨輕嘆,“還好暫時沒有學習開船和潛水。”

    明熾這回真笑出聲,他知道影子先生不認真,也配合着幼稚∶“那是。”

    “這是去玩了一圈又回來的火苗。”明熾撐着手臂坐直,給姨姨介紹十年後的自己,“特別厲害。"

    明危亭很認可這個介紹,跟着點頭∶“特別厲害。”

    他們說着話,雨後的蟬鳴比平時響亮,在半山腰的安靜晚風裏並不顯得聒噪,因爲環境空曠,所以顯得格外清脆。

    “這是知了。”火苗老師教海上來的影子先生,“它說知了知了。”

    明危亭暫時關掉自己的知識儲備,配合聽課,溫聲接過話∶“就是知道了。”

    明熾眼睛裏顯出笑,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長長呼出來,聲音很輕∶“對。”

    就是知道了。

    ……

    就是知道了。

    要是可以不知道那些事就更好了,只知道這兩個月出去玩了一趟、又回來的他,身體好了、心情也好,又開始彈吉他了,還新畫了很多畫。

    他們接下來要出門,去更遠的地方玩,去看更遠的世界,他也會變得更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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