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輪在月底起航。

    這天的天氣好到不行,天空藍得空曠高遠,海天在盡頭相接。

    涼風拂過船舷,帶來清新溼潤的水汽。海浪漫涌,海鳥在風裏穿梭,鳴聲清脆。

    夏日裏最酷曬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陽光不再炎熱,但依然異常明亮。灑在波光粼粼的海浪裏,呈現出格外燦爛溫暖的點點碎金。

    汽笛聲悠長沉緩,郵輪伴着鐘鳴出港,在海面上切開雪白的浪花。

    向欒難得沒興奮到滿甲板亂竄,揹着吉他站在他們那個房間的陽臺上,睜大眼睛看着窗外的場景。

    一直都生活在海邊的人,對海一定不陌生,但未必會熟悉這種乘船出海的感覺。

    輪船離岸,四面都變成海水的蔚藍——這種藍會隨着光線的不同角度改變,有時候會變成更澄澈透明的綠,有時候又好像有陽光溶解進去,變成暖洋洋的淺棕色。

    郵輪完全出港的那一瞬間,逐漸消失在身後的碼頭,其實會帶來十分細微的不安。

    這大概是種和生存相關的人類本能。因爲熟悉的陸地變遠,而四面都是海。那些連綿的此起彼伏的海浪不斷向遠處延伸,無比廣闊,像是沒有盡頭。

    方航走過來,拍了下他的腦袋:“在想什麼?”

    “在想海真大,在岸邊不覺得,現在看原來這麼大。”向欒回過神,揉了揉後腦勺,“在想。”

    他有點突兀地忽然沉默,靜了一會兒,又樂了下:“在想幸好。”

    向欒沒有再往下說,方航也不問,只是走到他身邊,把手按在他腦袋頂上。

    向欒有點想扯開喉嚨喊一嗓子。他探出頭看了看左右兩邊的陽臺,不太好意思喊,最後還是把吉他摘下來。

    他把吉他從琴包裏抱出來,珍惜地摸了摸那個特籤,找了個地方坐下,撥了兩下弦。

    琴聲散在海風裏,立刻就有伴飛的海鳥跟着應和。

    人這種生物總是會有自我保護機制,越是難受的時候越要咬牙忍着,越害怕越不肯承認,那一口氣絕不能松,說什麼都要較勁撐下去。

    大概只有到了最放心、最輕鬆的時候,那種餘悸才終於潮水一樣徐徐涌上來。

    向欒撥了一會兒琴,咧了下嘴,笑着揉了揉後腦勺。

    ……幸好。

    要真是像哪種最害怕的情況,他現在來海上唱歌,估計能從第一根弦放聲咧着嘴嚎到最後一根。

    到時候哭得喘不上來氣,話都說不清楚,還唱歌呢,眼淚直接能把吉他淹了。

    幸好他們能在這一邊說笑一邊談天、一邊唱歌給他哥聽。

    幸好。

    海這麼大。

    向欒埋頭在那兒練琴。

    他的第一首歌寫好了,旋律很滿意,就是還覺得編曲作詞都太稚嫩。至少現在還完全不好意思唱給他哥聽,想再潤色潤色。

    潤色得有點太過專心——等向欒察覺到方經理在不斷偷偷踹他、給他打眼色,又發現他哥竟然就在陽臺正下方的甲板上的時候,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向欒抱着吉他猛地跳起來,頂着張大紅臉立正站在陽臺上。

    方航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事不關己地立正站在他身邊。

    明熾今天穿的和平時完全不一樣。

    他沒有穿風衣,也沒穿休閒服,和其他郵輪上的人一樣換上了海員的制服。

    現在是休息時間,明熾按照日程表,正被安排在甲板上曬太陽,等明先生巡船回來一起去喫午飯。

    早秋的風和陽光就是又熱又涼,尤其海上,風會帶起相當涼爽的氣流,太陽又把人曬得暖洋洋不想動。

    明熾靠在藤椅裏,剪裁合體的襯衫被領帶束得服帖,內斂的藏藍色制服外套披在肩上,檐帽隨意收在臂間。

    這會兒沒什麼事做,他低頭正在便籤上專心寫着什麼,也不知道離得這麼近,聽沒聽見上面這麼明顯響了半天的吉他聲

    向欒光是看着都心癢到不行,從牙縫裏給他方經理擠話:“方方方哥,我還有沒有機會去當駐船歌手……”

    “不行!”藝人部經理什麼都能聽,就聽這個一秒頭疼,“你風衣到了嗎!不還沒到嗎,怎麼又看上別的了!”

    “就是沒到啊!”向欒急得直蹦,“方哥!你看我哥!看我哥多帥!”

    方航當然看見了。有那麼幾秒裏,他還差點就把娛宣部抓過來拍照片,好不容易纔忍住了沒去翻攝影機:“那是咱們公司臺柱子!你看咱們部那幾個,穿上風衣像樣嗎?”

    向欒一秒泄氣,蔫頭耷腦抱着吉他,又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多探頭往下看了好幾眼。

    “前臺柱子!”方航想起明熾已經退圈,自己又糾正,“你什麼時候能有這個水準,我們也不用每天都看着總經理的舊錄像解眼饞了。”

    向欒當然也想——知道明熾不打算再回來做藝人的時候,他這個鐵桿粉絲的確也難受了那麼好幾秒鐘,但立刻就又覺得完全沒問題。

    他哥想幹什麼當然就能幹什麼,誰都不準說三道四,一切都必須以他哥高興爲準。

    ……況且,這個決定對他們來說聽起來有點突兀,但只要見過明熾的人,就都會忍不住覺得合適。

    明熾的吉他不光該給聚光燈下的觀衆聽,也該給山聽、給雲聽、給風和海浪聽。

    向欒的好勝心被激起來。他無論如何都不想給他哥丟人,躡手躡腳準備換個不起眼的地方接着練,忽然又被方航踹了一腳。

    明熾寫完了便籤,忽然擡起頭,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他們住的房間就在二樓,離甲板完全不算遠,這個距離看過去,連那雙眼睛裏那點明淨的笑意都顯得特別明顯。

    “快快。”方航低聲催他,“抓緊機會,就現在彈!”

    向欒還沒修改好,急得額頭直冒汗:“不行!這個版本我還不滿意,有幾個小節總覺得彆扭,還得重新調整,我又沒有思路……”

    向欒抱着吉他,正面紅耳赤地想着要不要拔腿就跑,忽然看到明熾打了個手勢,不由怔了下。

    明熾拿出個空的海螺殼,把那張便籤紙撕下來塞進去,又翻出塊奶糖封口。

    他拿在手裏掂了兩下,覺得分量差不多合適,就揚手拋上去。

    看到明熾的動作,向欒就立刻把吉他塞給方航,衝到陽臺穩穩接住了那個海螺殼。

    方航幫他抱着吉他,看向欒光顧着把糖剝開樂顛顛塞嘴裏,急着催:“快快,紙條寫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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