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危亨能理解這件事。他們的年紀還小,出門前必須要告知父母,而且火苗和任夫人的關係又這麼好,理當先徵求任夫人的意見。
他這次臨行前,也是先和父親那艘船亮了燈語,纔跟船出海的。
“下次來拜訪的時候,我會去問。”明危亭摸了摸他的頭髮,“在我回來之前,要好好養傷。”
駱熾信心滿滿攥拳“我去和媽媽學游泳。”
明危亭看着他,眼裏也跟着微微笑了下,把給自己準備的那個枕頭也拿過來,墊在了駱熾的腰後
他把薄毯收起來整齊疊好,又把那牀夏涼被抻開,給駱熾蓋上∶“不早了,睡吧。”
明危亭第一次給人蓋被,有些不熟練。駱熾整個人都被罩了個嚴實,自己一點一點地挪,從被子裏探出頭"你不睡嗎"
這張牀相當寬敞,兩個人不論怎麼躺都完全躺得下,而且還能睡得相當舒服。
駱熾最喜歡起居室的這張牀,他的腰不太疼了,就放肆地張開手臂,相當愜意地給明危亨做示範"這樣躺着,特別爽。"
明危亭搖了搖頭"我還不習慣在岸上睡。"
“需要練習。”明危亭說,“父親一直想訓練我這點,但我之前一直認爲沒有必要,所以纔會主動出來跟船。”
駱熾聽得驚訝,仰起頭看他。
明危亭的生活和他完全不同,稍一沉吟,試着開口解釋了緣由。
就像很多人在上船那一晚會覺得不安,會聽着潮水的聲音失眠整晚一樣,對習慣了生活在船上的人來說,陸地畢竟太寬廣和靜默了。
這裏即使一直往遠看也不一定看得到頭,有走不完的路,四面八方都不存在邊界。離海稍遠一些,就聽不見海風和海水的聲音,也感覺不到潮水漲落、海流涌動。
“對你們來說。”駱熾聽懂了他的意思,“這就像一個人遠遠離開家,離開了最熟悉的地方。”
明危亭輕點了下頭。
在這趟航行之前,明危亭一直不清楚,自己爲什麼必須要上岸。
父親說他遲早會遇到一個人,進而因爲這個人想要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去適應岸上的生活。如果等遇到了那個人,纔開始訓練自己適應陸地上的平衡感,適應喧囂熱鬧的人羣,就會格外後悔爲什麼早沒做這件事。
明危亭和父親經常因爲這件事起爭執。因爲父親說如果他再不下船,以後父子兩個就用漂流瓶聯繫,所以明危亭當晚就讓船打了燈語,連夜獨自跟船出了好望角。
駱熾枕着胳膊聽他說,聽到這裏忽然想起來“這算不算是離家出走”
明危亭問"離家出走"
“就是因爲不想留下,所以自己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
駱熾解釋∶“我也想過……不過不是現在這個。”他特地解釋,“現在這個特別好。”
郵輪上的空間有限,不存在“很遠的地方”這個概念,但兩艘船就可以離得很遠。駱熾解釋得已經足夠明確,明危亭稍一沉吟,就點了點頭∶“可以算。”
駱熾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他之前還覺得對方相當穩重,現在發現原來新朋友也會因爲跟家長賭氣就離家出走,就伸出一隻手,成熟地拍了拍明危亭的手背。
在燈光下,他看見了駱熾手背上的疤痕
對生活在公海上的人來說,這些傷痕都很熟悉,幾乎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把每一種傷的來歷說得八九不離十。
像這種傷就並不難分辨,顯然是尖銳的金屬器物留下來的,看傷疤的大小恐怕傷口也不會太淺,能想得出動手的人究竟下了多大的力氣。
駱熾察覺到他的視線,就飛快把手收回被子裏藏起來,耳朵跟着熱了熱∶“以前受的傷,早都好了。"
明危亭點了下頭,問過他開關的位置,起身把牀頭燈調暗。
他沒有問駱熾爲什麼想要離開之前的家,只是看見這道疤,又想起日誌上的留言,
明危亭問“還會不會做噩夢”
駱熾正對着被狂風捲席的暴雨出神,聞言眨了下眼睛,有點驚訝地看着明危亭。
他其實多少猜得到明危亭會知道這件事,只不過沒想到對方會不加掩飾,就這樣明白地說出來。……虧得他還斟酌了一個晚上,仔細想怎麼自然而不留痕跡地把話題引到新朋友的父親,讓明危亭記得多注意父親的安全。
"會。"駱熾大大方承認,也學着對方坦白,直接提醒明危亭,"等回家以後,要注意海上的風暴,不要讓伯伯去危險的地方。”
說完,駱熾又從被子裏抽出手臂,一本正經地朝他擡起手。
明危亭怔了片刻,迎上新朋友眼睛裏亮晶晶的光,也不由輕輕笑了,把手按在他的手掌上∶"一言爲定。"
駱熾跟他一言爲定地擊了掌,心滿意足地整個人縮回被子裏,看着外面的雨想了一會兒,才又小聲說“我告訴自己,不要再做噩夢了的。”
他其實告訴過自己很多次。
不要再做那些夢,不要再害怕,沒什麼再值得他不安的了。
一切都比他想過最幸福的可能性更幸福,他不該再總是被那些過往糾纏着,再總是做噩夢就太不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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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理當比任何人都更珍惜現在,更專心地和媽媽過好每一天,他不該再做噩夢。
……可好像總有些時候,會稍微有那麼一點不太成功。
駱熾還是會做很多噩夢。
有些是真實清晰的記憶,有些是更模糊的幻覺————他會夢見自己被怪物追,他拼命地在街巷裏跑,但怎麼都逃不出去,明明是朝着有光的地方跑過去,可撲進去就是一片黑霧。
他夢見自己被數不清的人影圍着,那些人影都看不清臉。每個人都來擰他的胳膊、折他的肩膀,想要把他變成一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木偶,如果不聽話就用最鈍的刀來一下一下割他的喉嚨。
他夢見自己在一個沒有門的房間裏,不論怎麼嘗試都出不去。夢見自己被聽不清但又擠滿了耳朵的指責污衊裹在當中,他咬着牙拼命去反駁,可不論怎麼張嘴,喉嚨裏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每到這個時候,駱熾從夢裏一身冷汗地驚醒,耳鳴就會尖銳地發作起來。
在完全清醒前的這段時間裏,他的心臟會跳得厲害,胸口像是被一隻手死死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