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色漸亮,寒意仍凍骨。

    謝將軍戰死沙場,謝夫人鬱勞成疾,不過幾天就堪堪去了。謝府上下披麻戴孝了三日,從前那塊陳舊的牌匾撤了下來,換成皇帝親書,算是給足了謝家面子。

    這府上卻是住不得人了。

    “公子,時候到了,您看”那蘇家的家僕已經站在府外等着,徑直拿正眼瞧着這位即將到來的新主子。

    謝覽洲回眸,再最後瞧一眼那住了十幾餘年的宅子,眸中數種情緒一一掠過,最後復於平靜。他低下頭,鑽進了那輛馬車,淡聲道,“走吧。”

    “誒——”家僕應了一聲,隨即抽動了馬鞭子,車軲轆轉了起來。這清晨,只聽見長安街上幾聲馬兒的嘶鳴。便是有人聲,也只是細微地,不多嘈雜地落入耳朵。

    三天前,噩耗一傳進謝府,謝夫人即刻不堪打擊大病一場,直至聖旨到來之時,已有油盡燈枯之態。年僅十五六歲的謝覽洲被召入宮,首提一塊金匾,道的是他父親的忠烈,再一個,便是一道聖旨。

    “念及謝將軍征戰有功,謝夫人又體弱多病,其子年幼,不如送入蘇相家養着。蘇相,你可千萬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那聖旨一下,滿朝文武皆譁然。

    謝覽洲駭然擡頭,只望見當今聖上似笑非笑的眼睛,只那一眼,便聽聞太監尖聲,“謝小公子還不磕頭謝恩麼?”

    他就這般渾噩直挺地跪了下去,額頭往那堅硬的玉石板上重重一磕,幾乎是要頭破血流的地步。

    “謝主隆恩。”他伏身,看不清神情。

    只聽周遭竊竊私語,如同天地化作巨大的囚籠,向他不問黑白地裹挾而來。

    至此,去路已定,生死由天。

    ——

    蘇昭昭打着哈欠從牀上爬起來,李媽媽一邊催促着她快些,另一邊貼身侍女禾綠已經在給她穿起了衣服。

    偏偏她不爭氣到連眼睛都睜不開,像個破布娃娃般任由她們擺弄,直到被架起了來,她纔不滿地恨聲道,“這謝覽洲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好,偏偏要本小姐起這麼老早來迎他!排場倒是比他的身份還大!”

    禾綠急急地“噓”了幾聲,李媽媽倒也不慣着她,直接道,“小姐怎可這麼說!若不是謝將軍,老爺定是不能這麼全須全尾地回來的,您就是有再多的怨氣,面子上也要做的好看些,千萬莫要在那位小公子面前講這些話,若是傳出去了,倒是要讓其他人怎麼看待咱們丞相府。”

    蘇昭昭大清早被迎頭痛罵,想想說的也是,於是閉了嘴,只是仍舊拖拖拉拉地,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她是如何不歡迎這位不速之客。

    禾綠摁着蘇昭昭的肩膀,一邊給她梳着頭髮一邊絮叨,“小姐,李媽媽說的對,您是該收斂些。再過幾年,您也該出嫁了,可您繡活繡活不行,琴棋書畫,也沒有一個是精通的,天天在後花園裏爬樹遛鳥的,誰家經得起您這樣折騰!再說,這謝小公子來了,您可千萬不能”

    “好好好,我都知道,我全知道了。”蘇昭昭被禾綠念得頭疼,自己三下五除二地奪過梳子,給自己簡單盤了個頭發,惹得李媽媽與禾綠直皺眉。

    她們剛想出言勸勸家中這匹桀驁不馴的野馬,門口已經又跑來一個小丫鬟,緊張地通風報信,“小姐好了沒?夫人已經在催了,算算時辰,謝小公子還有一刻鐘左右就要到了。全家人都已經侯在大門了!”

    李媽媽一聽到這話,急的直喚祖宗,也顧不上那樸素的髮型,連忙拉着蘇昭昭要給她洗漱。禾綠應着“就來就來!”,一邊拉開了衣櫥,手忙腳亂挑着適宜小姐今日的衣裳。

    直到還有幾分鐘,蘇昭昭將將慢吞吞到了大門,被父親母親冷冷的眼風一刮,縱有多少不滿意也只敢捂在胸口,面上半分不顯了。

    此時,天已大亮。遠隔丞相府三條街的京都小販已經開始叫賣,早餐的香氣似乎隔了那麼遠飄到了蘇昭昭鼻尖,她聽見肚子咕嘟咕嘟的哀嚎,想起平日裏自己現在已經在包子鋪油條鋪樂地四處奔走,哪還能被拘到這兒來傻等,平時待自己一向溫和寬厚的父母親,如今也兇三兇四的,真真把那謝小公子當成個寶貝了。

    她那顆善妒的心一旦察覺到偏愛有轉移的可能,就難受地緊,咬牙切齒地恨生生。偏巧在她面目猙獰的時候,一陣勒馬聲傳來,家僕停住了馬車,下馬躬身退到了一邊,緊接着,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撩開了門簾,傳說中那謝家小公子就此露出了一張風光霽月的臉。

    !

    蘇昭昭的心中重重一跳,表情僵在了臉上。直到身後禾綠急急地捅着她的腰,總算將她捅地回過了神。

    謝覽洲已率先拾級而上,面上掛起淡淡的微笑,客氣禮貌,卻又疏離。

    “蘇伯父,蘇伯母。”

    他一一問候過,直到淺淡的目光落在蘇昭昭身上,他停頓一瞬,蘇相已經迎上去介紹,“覽洲,這是你妹妹,蘇昭昭。平時皮了點兒,不過沒什麼壞心,昭昭,傻愣着做什麼,叫哥哥啊!”

    蘇昭昭後腳跟抵着地,臉不知道爲什麼羞得通紅,身體倒呈現出一個微微向後退的姿勢,她結結巴巴地叫道,“哥哥。”

    這幅姿態看的蘇父蘇母心中暗自稱奇,一直瘋的都有些管不住的女兒,平時會客要麼見不到人影,要麼也能稱得上一句落落大方,當然,這落落大方或許是他們父母眼裏瞧出的西施,總之還不曾見到過女兒這般模樣,一時間稀奇地多看了兩眼,卻引起蘇昭昭極大不滿。

    她胸悶氣短,還察覺到父親母親似乎正看她笑話,惱羞成怒地擡起頭,旁的不曾碰到,卻碰見謝覽洲如水般淡淡眸光。

    那淡淡眸光,看她因他羞窘,也端的一幅事不關己。似乎她於他,甚至整個蘇府於他,都不過是遮在眼前那幾座矮矮的青山罷了。

    “昭昭。”直到他學着蘇父蘇母的模樣,也這樣叫着她。

    字字溫柔繾綣,彷彿多麼疼惜這平白多出來的便宜妹妹。

    蘇母拉過謝覽洲的手,輕輕拍了拍,“覽洲,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不要有什麼拘束。缺什麼短什麼的,直接告訴你小廝,若是他不聽話,你便來告訴我,千萬別有了委屈藏在心底。”

    她瞥了一眼一旁左顧右盼愣是不敢拿正眼看人家的小女兒,禁不住抿着嘴笑了笑,“這樣吧,昭昭,你帶着哥哥在家裏走一走,認一認路,你們倆也好熟悉熟悉。你呀,成天瘋玩,是該和你謝哥哥學學好好收心了。”

    父母之命,蘇昭昭反抗不得。她索性揮退了李媽媽與禾綠,這兩人在臨走之前還用眼神用力規勸小姐不要誤入歧途,那點擔心恨不得化成實質黏在蘇昭昭身上,結果蘇昭昭屁股一扭,理都不理,和謝覽洲逛着逛着就逛到了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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