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那個南志賢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而另一個南志賢，早就飛速爬上車輦，挑了個最舒服的位置坐好。
雖然兩者都是南志賢，但果然魂魄一旦分開，雙方的情緒感受也會分開。
“聖子大人，請快上車吧，時間緊迫，那老怪不知何時就會回來！”
蘇臨也沒再猶豫，轉身一頭鑽進車輦，他屁股剛在絲綢軟墊上落下，就感覺這車輦憑空飛起，搖搖晃晃朝着高空飛去。
蘇臨掀起窗簾探頭往下俯瞰，整個淮陽村盡收眼底，沐浴在桃紅色的光華之中，是周圍黑茫茫的大山格格不入，猶如墜入凡間的仙境。
身邊的南志賢比他更加興奮，整個腦袋探出窗外，興奮地喊道：“道爺我還是頭一次坐這樣的法器呢！”
蘇臨無視發癲的南志賢，靠在座位的最角落，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神祕鐵塊。
三天。
他殺死劉祿只過了三天，就遇到了這些事，好端端的村莊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憑藉天尊賜予自己的聖子身份，狐假虎威地與桃林散人談判。
“又在傷春悲秋了？”天尊開口道，她似乎無時不刻不觀察着自己的情緒。
“真實的世界比我想得更令人討厭，凡人就真的只是螞蟻，他們甚至都不在乎我們，我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那個樣子？”蘇臨像是在詢問天尊，又像在自我拷問。
旁邊的洛槐南看到蘇臨與空氣說話，驚得一愣一愣的，她想要插畫，卻被南志賢阻止了，南志賢激動地看着這一幕，他知道蘇臨現在是在和天尊交談。
他只能說不愧是聖子，就算是元嬰老怪也難求真仙一言，蘇臨卻隨時隨地可以和真仙交談，謫仙不愧是謫仙，這待遇令人歆羨嫉妒。
天尊看着蘇臨憂鬱的側臉，嘴角噙着一絲笑意：“掙扎是每個修仙者的必經之路，認知的突破便是靈魂的突破，扭曲的過程固然痛苦，但只要最後沒有毀滅，就能行走於更廣闊的真實。
你在戰場上已經見過了不把人當人的敵人，修仙者和他們又有什麼區別呢？”
是啊，有什麼區別呢，服食人丹的修仙者，與那羣把人叫做兩腳羊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天尊似是覺得還不盡興，接着給蘇臨開始講故事：“你在小說裏看到過域外天魔嗎？”
“這個世界也有嗎？”蘇臨終於把目光投向天尊。
“有~~域外天魔會奪舍人類的身體，他們的天資如果按這個世界的標準衡量，全是天驕中的天驕。
練氣築基，他們幾天便過，在金丹境最多待上數月，最多一年，便能穩定在元嬰境，極少數在數年內，即可突破元嬰，晉升化神。
每次他們出現，都是整個修仙界的大劫難，域外天魔的行事作風無法用常理度之，他們的眼裏只有殺戮，不管是凡人還是修士，凡是能殺的他都會殺。
所以一旦域外天魔現身，修仙界各門各派都會放下成見聯合起來，齊心協力對抗天魔。
可惜，古往今來上萬年，他們還是沒能弄明白，域外天魔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直至如今，依舊有人在不斷探索着域外天魔的真面目。
但他們從沒想過，其實域外天魔已經將自己的真面目告訴他們了。”
“什麼？域外天魔自己把真面目告訴他們了？”蘇臨皺起眉頭。
“在人類眼中，生是快樂的，死是痛苦的，但對天魔而言，這兩種狀態要反過來，他們的感官，讓他們對生死這兩種狀態有着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們死亡時，會去往這個世界之外，精神長期處於一種極度愉悅的狀態，但一旦時間到了，他們就會被這個世界拉回，對他來說是投胎，你們眼中，則是奪舍。
他來到這個世界後，會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大部分的域外天魔在來到這個世界後，會第一時間選擇自殺，重新回到那個死者留存的極樂世界，但有極小一部分，是那類有堅定信仰的天魔。
他們覺得自己是聖人，覺得你們這樣一直生活在地獄中的人實在是太可憐了，沒有體驗過死亡，卻恐懼死亡，甚至將那些輕微的痛苦當做快樂。
“所以他們就殺人？！”蘇臨震驚了。
天尊緩緩點頭：“沒錯，就這麼簡單，而且他們其實是對的，同一個的靈魂死多了大概率轉化爲天魔，那些殺人的天魔，是冒着被人類徹底消滅的風險，在行他們眼中的大功德。
所以啊，他們說的‘死其實不可怕，活着才痛苦’，是真心實意的肺腑之言，在他們眼裏，自己殺人是普度世人的大慈悲。
域外天魔循環的次數很高，許多突然自殺的人都是被天魔奪舍了，但修仙者眼中那些恐怖的大魔頭，其實幾百年都不會出現一個，他們是天魔中的聖人。”
蘇臨沉默了，他感到無法理解。
天尊拍了拍蘇臨的肩膀，安慰道：“好好品味吧，現在你可能還無法理解這個故事是個有趣的笑話，但或許有一天你能理解。”
蘇臨沉默良久，實在忍不住問道：“難道沒人對那些天魔解釋過這一切嗎？告訴他們人類根本不需要他這種慈悲。”
“哈哈哈！你難道沒見過勸抑鬱症患者別自殺的人嗎？”天尊大笑。
“但是……”
蘇臨正要反駁，忽然看到洛槐南和南志賢，直勾勾盯着自己，像是在看一隻奇珍異獸。
“我在和天尊說話。”蘇臨解釋道。
南志賢滿臉堆笑：“理解理解，您繼續。”
蘇臨又看向天尊：“但我覺得這兩者不一樣。”
“根本沒什麼不一樣，只是因爲你更瞭解正常人的世界，所以能找出無數被你認可的理由和觀點，去佐證活着更加快樂這個結論。
但你根本不瞭解抑鬱症患者的世界。
當然，並不是說不勸說抑鬱症患者是對的，其實這根本沒有對錯，甚至上升到神的高度，這種針鋒相對也依舊存在。
所有的神明都氛圍兩個終極陣營，終極的毀滅，以及持續的存在，我屬於後者，紅塵仙屬於前者，雙方可以理解，卻無法妥協。
域外天魔也好，你想要保護鄉親父老也好，對錯根本不要緊，甚至它並不存在，關鍵在於你想做什麼。
推動現實的是意識，而力量讓意識的根源外顯，除此以外的任何言論，都是對真正想做的事的輔佐，都是刻意編造出來的，能被自我認可的合理解釋。
就如唯心、唯物、無神、虔誠、仁義禮智信……你們從混沌的整體中，分割出自己喜歡的那部分，冠以姓名，這是所有生物都在做的事情。
但毀滅與存在其實是整體，褻瀆與虔誠其實也是整體，大家因爲喜歡所以分割，因爲無法理解整體所以分割，種種的理由，都是爲了方便理解，虛構出自己行動的動機。”
天尊的手緩緩貼近蘇臨的面龐，光滑的指尖順着蘇臨的臉頰緩緩滑過，那淡綠色的瞳孔像是巨大的漩渦，讓蘇臨難以移開視線。
蘇臨被震到了，他感覺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
這種感覺難以形容，蘇臨只覺得天尊十分喜歡自己。
那種喜歡，像頂級的鑑賞家看中了一件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又像男人對女人的一見鍾情，當然也可以反過來，是女人對男人的一見鍾情，兼具兩者細微的差別。
這份喜歡裏藏着雙向的歸屬，宛如兩塊吸力極強的磁鐵。
蘇臨突然覺得很可怕，內心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正在逐漸變得具體。
但他卻難以移開凝視天尊眼眸的視線。
即使他竭力想要忽視那份情感，然而卻正在逐漸理解。
“如果只以自己內心爲標準，那麼你就是正義。”天尊忽然把手縮了回去，又低下頭避免與蘇臨對視，“哎呀，真是，抱歉……我這糟糕的自控力……忘了我剛纔說的吧，你只要隨心所欲就可以。”
蘇臨終於可以呼吸了，他的臉頰燙得像塊烙鐵，心跳的速率讓他感到胸口劇痛，手腳都在忍不住戰慄。
精神上的影響已經反映到了生理表面。
就在這時，蘇臨聞到了花香，他忽然清醒過來，猛地掀開窗簾，看向車輦之外的夜空。
“聖子大人！他來了，我們得分開逃跑，請你和你的朋友出來。”修士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