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怒而威的王墨寅站在人羣裏,如山嶽般巋然屹立,吩咐起來既簡潔又有條理:“老張,麻煩你讓還能動的下人把受了傷的護衛兄弟擡走。”目光繼而轉向勉強撐做起的王小棣:“趕緊去內院尋紀大夫,教他給你好生檢查一番傷口。”最後鼓勵般向徐綣雲點點頭:“阿雲,你做得很不錯,青兒交給你,我的心也有了着落。讓你的朋友退走吧,今天是娃娃的好日子,莫要再動手。”
誰都聽得出他要罷休,三人驚異口同聲地叫道:“家主!”“二伯!”“岳父!”
即便分明不是對手,他們仍然不肯承認,依舊不往放李拓往院裏走。
可王墨寅一向只看事實和因果,他對着三人在空中沉按下雙手,意思是讓他們住口,隨後不容置疑地道:“你們的好意我都懂,可接下去是我和他之間的一些私事,不論是誰,都請不要插手。”
平常他的話並不多,而刻下的這個“請”字不像是懇求、更像是命令,連心氣高傲的徐綣雲在聽聞後也只得悻悻垂首,無膽反駁。
然後,便是所有親友賓朋眼睜睜看着滿地的傷員被一個個擡走,王家院又陷進了令人心驚肉跳的靜默中。
王墨寅最不怕靜默,事實上,他很是習慣,也尤其享受。
在極致的無聲中,他能集聚全部心思,籌謀着何以打敗攔在自己面前的敵人、對手。
現在,他豈非正優哉遊哉地揹負雙手。
而注視着王墨寅的親友賓朋則有冷汗垂落,有人在擔憂他要如何應對眼前的江湖高手,有人在苦惱他會怎麼處理彼此的恩怨情仇。
就連粗門牙、糟鼻樑的丁憂也屏住呼吸,難以確認接下來的情勢會往哪個方向走!
李拓在往前走。
誰都料不到王墨寅居然向李拓招手道:“過來吧。”
而李拓也分毫沒有遲疑,絲毫沒有拒絕,緩緩朝着他走。彼此的距離不過三四丈,卻讓每個提心吊膽的人心扉發癢,覺得走了實在太久!
走動的幾步在李拓的眼裏卻只是剎那,他在相隔三四步距離的地方停下,一剎那,落拓好似濃重了。
王墨寅看着他的亂髮、蒼眼和脣疤,目光裏不由自主地有幾分心疼夾雜,鬼使神差地拍了拍對方的手肘,道:“身子比起以往還更清瘦了。”
李拓苦澀道:“您,倒是有些富態了。保養得很好,不顯老。”
王墨寅嘆道:“沒老的只是外表,心,已是千瘡百孔了。你我大抵有五六年不曾見到,陪我喝一杯,好不好?”
李拓道:“我本不是來喝酒的。”王墨寅望着他,以爲他要拒絕:“可若只是喝一杯,大概錯不了。”
王墨寅笑,發自內心的笑。那是徐綣雲也不曾見識過的大笑。
王墨寅喝道:“拿酒來。”
這一喝無疑可以令人腿顫,距離最近的一位僕從雖能匆匆端起酒杯,卻沒走出幾步就跌了下來,“丁零當啷”,酒壺酒樽摔了一地,酒水盡散。
他兀自膽寒,卻瞥見一襲繡花鞋從身邊掠過。
衆目睽睽之間,赫然是一女子將酒水端來,但見她烏髮如瀑,淺垂腰環,素白衣裙緊裹着玲瓏身段,一步一搖,絕非做作,反倒是婀娜自然,萬種風情隨着她的腰肢輕輕曳擺。
除了王家年輕一輩中的大姐——王湘冬,誰還能在當前的處境下表現得穩重平淡?
也自然她自己知道,愈是與他臨近,呼吸便也愈是凝重,斟盛觴觥還是會有剎那的侷促、手顫,以致悄悄由觥中漏出了幾滴酒來。
李拓向她看了看,輕聲喊:“冬姐。”
王湘冬沒有迴應,只是冷淡,眸子由始至終都不向他看,只管把樽杯盛滿。
王墨寅舉杯,一飲而盡;李拓貪杯,分毫不慢。
隨後老人出聲一嘆,道:“這小半年,你的名頭在大荒竄得厲害,日子理當是好過許多的,怎麼還像是初見那般衣衫襤褸,落拓黯然?”
李拓想了想,道:“落拓大概是沁人骨子裏了吧,改不了的,成了習慣。”
像他這樣的人,就算有三百兩藏在胸懷,緊要的時刻,也未必能想到掏出來。
王墨寅喃喃唸叨:“習慣,習慣。”他感慨:“是啊,人這一輩子最難改變的豈非就是習慣,我花了五年去改,可每每到了珠盤結算,還是會吐口而出你的姓名來。”
最艱困的時候,豈非是李拓陪着他對賬對了接連三晚。
李拓的面容流露不出心酸,只能向王湘冬道:“麻煩再添一杯。”
王湘冬只點點頭,仍然不敢相看。
隨着他又是一杯悶入腹,王墨寅戚道:“沒有你,我終究是不能習慣。”可他的話鋒又是一轉,鄭重道:“沒有你,王家卻早已習慣。”
他用力捏着手中的樽杯,嘶聲道:“誰都不該嘗試去打破別人的習慣,所以王家院,你實在不該來……”到了最後,還是化作一句輕嘆:“……徒惹人傷神悲哀。”
始終不肯擡頭的王湘冬豈非有了淚珠滾落下來,那坐滿年輕一輩的酒桌又有多少眼眶有紅在泛,李拓看在眼裏,心也跟着亂。
李拓已不似方纔那樣平淡,失魂落魄地垂着頭,道:“我錯了。”
王墨寅道:“不論你我彼此造就了多少傷害,日子還在,活下來的人始終要向前邁。孩子,我的確收留了你,你也已全然報答了我;我不可否人對你毫無利用,而你帶給我的打擊也最是沉痛。恩恩怨怨,虧虧欠欠,早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唯有相抵,拋諸腦後。”
他將捏變形的杯子舉在落淚的王湘冬面前,示意再添杯酒。
然後,他鄭重道:“今天是我外孫的週歲宴,很高心你能誠心來敬一杯水酒。可我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你,從此往後,你同王家半點瓜葛都不要再有。”
他不待李拓迴應,已然灌下了這杯酒。
李拓在笑,難看地笑,他伸出酒杯,又請王湘冬斟上一杯。
酒杯不重,酒水不重,卻壓得李拓握杯之手不住顫動。
他大抵還有許多話藏在心裏未能說出口,現在卻只餘沉默。他沉默地往喉嚨裏灌酒,和着些微的淚,灌入胃,也一併把此行的初衷灌醉。
酒杯在地上垂落,李拓道:“添麻煩了。”他舉步,就要離走。
卻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吼:“殺人兇手……你不許走!”
一向雍容的王夫人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不顧王潔青的阻攔,拎出一把剪刀,扎進了轉身的李拓胸口。夫人的力氣雖不足夠,可飽含憤怒的一紮還是穿破了重重血肉!
王湘冬驚呼地摔開酒杯,去握李拓的手。
王墨寅豈非也拉扯開夫人,制止道:“瑩兒,瑩兒,你住手。”
王夫人悲痛欲絕地栽在丈夫的懷中,無力地捶打着他的胸懷,哭咽地叫道:“他殺了……我的瑾崇……我的瑾崇……嗚嗚嗚……你怎麼能……能放他走!”
一向莊嚴的王墨寅竟也有老淚彈落,摟着妻子的臉頰,不住地道:“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王湘冬晃着李拓的手,落着淚,慌張地問道:“你沒事吧?”
李拓沒有回答,他甚至不知該何以回答,他實在沒能聽見王湘冬的問話。
王家院裏一切的嘈雜他都全然聽不到,胸口上的疼痛也分毫覺察不到,死魚眼裏幽幽地有了一線光亮,呆呆地看着前方。
蹲下身的王潔青攬着孃親的臂膀,不斷用手撫慰着她的脊背。
像是感受到了灼熱的目光,王潔青扭過臉來,望住了他,接着,用極度冷漠的聲音質問道:“李拓,你究竟來這裏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