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夜裏，醫院明亮如晝，值班的醫生護士絲毫沒有鬆懈，一個個地堅守在自己崗位上。夜裏是小孩發熱的高峯期，急診室有不少家長抱着孩子焦急地等在外面。
萬椿看了眼指示牌，還沒等陳舟說話，直接拉着他去了六樓骨科。
萬椿很早就發現，他傷到了腿。陳舟這一路上，都刻意將身體的力道放在右腿上。每次左腳落地的時候，他都會輕微地皺着眉頭，似乎是疼的樣子。
萬椿擔心他傷到了骨頭，二話不說地將他按進了問診室裏。
他身上的其他傷都是些皮外傷，就是小腿上還嚴重些。醫生給他拍了個片子，輕鬆地說。
“沒事，小腿骨有輕微骨裂現象，上個夾板休息兩週就好了。”
什麼還要休息兩週，他現在怎麼可能休息的下來。
陳舟當即就要站起來：“沒你說那麼嚴重，夾板就算了。您就給我開點兒什麼藥喫喫就行了，實在不行打上兩針。”
“嘖，你這小夥子。”這年頭，年輕人都這麼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嗎？
醫生不贊成道：“要什麼事兒，都能喫上兩片藥就好了，這病患都不用遭罪我們也安生。”
“你這腿現在要放着不管，以後長不好，可就不利索了。”他說着，瞟了萬椿一眼。意思是讓她勸一下病患。
萬椿成功接受到信息，伸手將陳舟按在位子上，不讓他動彈。
她語氣嚴厲：“你是醫生還是人家是醫生，坐好。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現在不聽話，以後別後悔。”
她力氣不大，兩隻手按在他肩膀上，陳舟就是沒法掙開，只能任由醫生給他夾上夾板。
萬椿從外面推了一個輪椅回來，要陳舟坐在上面。陳舟當時就黑了臉，說什麼也不坐。
他一個大男人，受了這麼點傷，就坐上輪椅，還讓女人推着他走。丟不丟人啊！
兩人爭執半天，最後陳舟還是沒爭過她。只能黑着一張臉坐在輪椅上，任由她推着去病房裏。
李秀婉最近情況很穩定，雖然不像以前那樣，一睡就是好幾個月，但是一天裏醒着的時候也不算多。他們兩個過去的時候，病房裏還亮着燈。
護士說他們來得巧，李秀婉剛醒過來。
萬椿一路上，心裏早就做好很多準備，但是在見到李秀婉時還是忍不住要掉眼淚。她站在病房外，隔着門上的玻璃，看着病牀上躺着的女人。
以前的李阿姨像朵紅玫瑰一樣，熱烈又溫柔。每次萬椿見到她，她都是在笑。可是現在的她，像是一朵枯瘦的小花，安安靜靜地躺在病牀上，寂寞又缺乏生機。
萬椿緊緊捂住嘴，眼淚啪嗒地落下來。
“別哭了。”陳舟淡聲安慰。
“李阿姨，怎麼會……”她真的不敢相信，以前那麼好的李阿姨，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緩緩蹲下身，直視陳舟的眼睛，輕聲問道：“陳舟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陳舟緩緩的移開視線，透過玻璃向病房裏看過去。他沒有答萬椿的話，反而平靜地說，“進去吧，她一定也想見見你。”
“好。”萬椿迅速擦開眼淚，掛上笑容，推着陳舟進去。
住在病房裏的人，原本就已經很痛苦了。他們肯定不想再從別人臉上，看到心疼難受的表情。
要笑要輕鬆要裝作雲淡風輕。
“萬椿？”李秀婉躺在牀上，有些不敢認她，緩緩問道。
“李阿姨，是我。”萬椿趕緊上前。剛纔隔着窗戶，根本瞧不清李秀婉的樣子，只能看見個大概。
萬椿往前走了幾步，看見她整張臉時，突然渾身一僵，在原地愣了幾秒。
李秀婉像是察覺了她的反應，輕微向另一側偏偏頭，掩飾臉上的傷疤。她苦澀一笑，問道：“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嚇人吧。”
“沒有。”萬椿蹲在她身邊，拉起她的手，“李阿姨還和以前一樣漂亮。”
她的手完全沒有了以前的圓潤修長，現在手上瘦的根本沒有什麼肉，就剩下一層皮包着骨頭。
萬椿微垂眉眼，緩和了下鼻尖的酸澀。
李秀婉輕輕一笑，說道：“你呀，就說些好聽話，騙我吧。”
她早就知道自己現在是怎麼的一副鬼樣子，她自己見了都害怕，更別說別人了。
她早就該死了，現在每天這麼躺在病牀上像個活死人一樣，有什麼意思。
她早就該去找他了！
陳致，我想你了。我現在去見你，你會不會嫌我醜。
“你是誰？”李秀婉茫然地問道，她看着面前兩個不認識的人，很是慌張，大聲地喊道，“陳致，陳致你去哪了？”
她喊了幾聲後，開始低聲哭泣，嘴裏喃喃着：“陳致別丟下我，陳致。”
也不知道是她哭累了，還是想去夢中回憶和愛人曾經的美好時光。李秀婉又沉沉地睡過去了，嘴角帶着美好的笑容。
萬椿無措地回頭去看陳舟。一向堅強高大的男人，這一瞬間好像變得十分脆弱。他渾身是傷，獨自坐在陰影裏，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一樣。
陳舟靠在輪椅上，微微擡着頭。不經意間，似乎有一道眼淚快速的從他下顎線處滴落。
萬椿看到他這副落寞的神情，幾乎是近乎本能地撲了過去，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身，將自己埋在他懷裏。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用行動告訴他。她還在，一直都在。
過了許久，萬椿感覺到有一股溫熱落到她脖子上。她心裏一緊，剛要擡頭，就被陳舟按住的腦袋。
陳舟輕輕地擡起手臂，用力地抱緊她，捂着她的頭，將她扣在自己懷裏。
“想不想聽聽我曾經的故事。”他問。
陳舟把她拉起，將她按在自己懷裏坐下。
他聲音低沉沙啞，毫無感情地訴說着萬椿不知道的過往。
“你知道嗎，我初中的時候也曾經樂觀活潑過，那時候我爸還在世，雖然他每次都早出晚歸，一個月也見不上幾回面。但是我們一家人，就是很幸福。”
“後來，他死了。我生日那晚，他不知道看見了什麼，突然衝了出去。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渾身都是傷，身邊還躺着好幾個人。”
陳舟自嘲一笑：“其實，當時我特別害怕。我竟然突然有點怕他，我心裏明明知道他是警察，這些人肯定都不是好人。但是看見滿地的血，我嚇得腿都有點打哆嗦。”
“因爲那羣人是不要命的毒販，隊裏爲了保護我們的安全，只能任憑別人誣衊他，說他是地痞流氓，是殺人犯。呵，他們就都信了，明明之前……”
陳舟說道氣憤的地方，紅了整個眼眶。他猙獰了面容，狠狠地攥緊拳頭。
世人都是嫉惡如仇的，就算是平常對他們和善的好人，只要做了一件壞事，那他以往的那些好，就全都化成了泡沫，留下的都是人們嘴裏愈演愈烈的惡。
萬椿攀上他的拳頭，輕柔地卸了他的力道，將自己的掌心伸進去，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和他事指交纏。
“那之後，我媽就病了。醫生說她是受到刺激引發的癔症。平常的時候和正常人一樣，但是心裏一直堅信的認爲，我爸還活着。四周的人，每次看到她都會指着她說，她男人死了，是個殺人犯被警察槍斃了，她兒子也不是個好東西。”
“既然他們都這麼說了，我要是再扮演一個乖孩子，不就對不起他們了。所以……”他突然停下，深不可見的眼底，泛出一絲悔意。
萬椿輕聲說：“所以，你就開始打架鬥毆、逃學鬧事，當他們嘴裏的壞孩子？”
“陳舟，你不該爲了他們改變自己，他們不值得。”
萬椿輕嘆一聲，試探性地摟住他的脖子，慢慢靠在他胸前，聽着他猛烈的心跳聲。
“他們是不值得，可我總要變得更強，才能替我爸護住我媽。所以，升高一之前，我帶着我媽搬家了。去了平安路開了家麪館。”
“後來，就遇到了你。”他粗糲的大掌，輕輕撫上萬椿的臉頰。
陳舟情緒低沉，像是整個人墜入無際的大海中，任由曾經的悲傷將他淹沒。萬椿擰了擰眉，突然問道、
“那你當初爲什麼幫我？我們根本就不認識。”
“因爲，你很像曾經的我。孤立無援，明明不被任何人相信，還偏偏倔強的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
“我失敗了，我不想看見你也失敗。”他苦笑着說。
萬椿心頭一片酸澀，她還是掩去悲傷，故作失望地打趣道：“啊，這樣啊。”
“我還以爲，你當初對我一見鍾情，所以纔會這麼用心的幫我呢。不僅幫我找證據，還時時刻刻護着我。搞得我當時都以爲，我被九中的霸王龍喜歡上了呢。”
“當初九中誰不知道，咱們霸王龍舟哥，平常可是最討厭女孩子往他身邊湊的。”
“沒有一見鍾情。”陳舟輕聲說。
沒有一見鍾情，但卻是是日久生情。
又或者，是命中註定，他陳舟一定會喜歡上萬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