賑災車隊從帝京出發，一路向東行進。賑災大臣容謹出身軍伍，管理起押送將士們頗有經驗，他加快了行進速度，長長的隊伍沿着官道前行。酉時，運糧隊伍已經離開帝京。
“長公主殿下。”容謹放緩了馬匹的速度，他轉頭對身旁一同騎馬前行的瘦弱公子道，“天馬上黑了，前面有驛站，請殿下下馬留宿。”
瘦弱公子正是女扮男裝的樓清隨，她不能以女兒身出現在賑災大軍中，便換上男裝，扮做容謹身邊的隨從跟隨容謹一路東行。
“不用叫我殿下，如今離開帝都，容大人喚我秦隨便是。”樓清隨擡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皺着眉頭回應容謹的話。
六月驕陽如火，即便是到了傍晚熱度依然不減。地面上蒸騰出的熱氣燻烤着所有人，押運官兵們行走了一天，眼下睏倦不堪，連馬兒都邁不動蹄子了。
“傳令下去，前方驛站飲食休息，大夥們再堅持一下，加快行進速度。”容謹叫來傳令兵，示意他將此消息傳遞下去。傳令兵舉起號旗揮動，很快隊伍的行進速度加快，所有人都鉚足了力氣要趁早趕到驛站休息。
“按照這個速度，我們多久能趕到災區？”樓清隨喝了口清水，有些忍受不了這樣的疲憊，她在太陽底下曬了太久，現在已經有些頭暈。
“如果順利，十三日之內可以到達災區。”容謹在馬背上眺望到前方的驛站大旗，對身後的隨行將士們招手，“殿下如果身體不適，不妨坐到後面的馬車上休息。”
樓清隨搖頭：“這樣的行軍速度還是慢了些，等我們趕到，還不知道災區變成什麼樣子。”
“未受洪水衝擊的州縣會爲災區提供糧食藥物，世家也會開倉售糧，這都能讓災民們撐到朝廷的銀糧到來。”容謹說完這些話，將自己未動過的水囊遞給樓清隨，“喝這個。”
樓清隨伸手接過，忍不住多看了容謹兩眼。自從出京以來，容謹對她的態度比在溫室殿好上許多，在她面前彷彿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君子，而不是先前口吐惡言的混賬。
“多謝。”樓清隨一口氣喝了不少，長長地吐了口氣，“太熱了，容大人真是好體魄。”
隊伍又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在天沉底黑下來時趕到驛站。
驛站一早接到了賑災隊伍經過的消息，飯菜房間早早備齊，走了一天的將士們終於能飽餐一頓，一時間驛站熱鬧極了。
容謹身爲賑災大臣，待遇比普通士兵要好上一點。驛卒送來兩大碗加肉的燉菜和一筐饅頭，還有一壺香味濃烈的茶水。
押運士兵們在大廳裏喫飯，容謹和隨從則在單間裏一起用餐。樓清隨在宮裏喝慣了貢茶，聞到這粗劣的茶香下意識皺了皺眉。容謹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對面。
驛站條件有限，這些飯菜茶水已經算是極好的招待。雖然有些喫不慣這大油大膩的燉菜和放在竹筐裏模樣隨心的鹼面饅頭，她還是坐下，給自己倒了一大碗溫涼的茶水。
“殿下要是喫不慣，我讓驛卒做些精緻的小菜。”容謹看出樓清隨的爲難，並未嘲笑。畢竟是生長在皇宮裏的貴人，今天白天能騎馬跟在自己身側已經讓他喫驚，這樣粗糙的飯菜樓清隨喫不下也能理解。
“無事，喫不慣還是不夠餓。”樓清隨摘下帽子，露出被勒紅的額頭。她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頓時被酸味刺激地想要吐出來。
發黃的饅頭充滿酸味，與宮中精緻筋道的麪食完全不同。樓清隨捂住嘴，盡力將饅頭吞嚥下去。
“驛站飲食粗糙，殿下不必勉強。”容謹看着面露難色的樓清隨，將一筐酸饅頭推在一旁，作勢起身，“我去吩咐驛卒再備些清淡飯菜來。”
“容大人是瞧不起我嗎？”樓清隨將饅頭撕成小塊，一點點喂進嘴裏，她拿起筷子在那碗油膩的燉菜裏夾起菜葉，一邊喫一邊道，“受災的百姓連飯都喫不上，我還能坐在這裏喫肉，還有什麼不知足。”
這番話讓容謹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樓清隨坐在椅子上，沒有注意到容謹的眼神，她繼續說：“大人喫得，我就喫不得嗎？”
行軍押運最費體力，驛站特意爲辛勞一天的將士們準備了肉菜和饅頭。容謹身爲特派大臣，待遇比大廳的士兵們好上一點，這兩碗燉菜裏的肉塊最多，連沖泡的粗劣花茶也比大廳的茶渣子好。
驛站條件如此，她又何必再去爲難驛卒。
“容大人不用餐嗎？”樓清隨擡起頭，容謹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拿起饅頭開始用餐。
一頓飯吃了一炷香的時間，驛卒進來將碗筷收走。兩個人被安排進驛站最好的房間，說是最好，其實就是收拾的相對整潔的屋子。
驛卒送來驅蚊的艾草結，並留下火摺子。六月的野外，飛蚊遍野，大家都被蚊子咬出不少腫包。樓清隨腰間繫着驅蚊蟲的香草包，這是出宮前惜合塞給她的，多虧了這個香包，纔沒讓樓清隨餵了蚊子。
容謹謝過驛卒，拿起火摺子將艾草結點燃，舉着艾草結在屋子角落裏薰了薰。濃烈的煙味讓樓清隨咳嗽了一陣，她被薰的直流淚，快步走到窗邊透氣。
擡眼的功夫，樓清隨看到窗外的士卒們將裝有白銀的箱子卸下，送入庫房鎖上。
“箱中白銀共計七十萬兩，加上八萬石糧食，這一路恐怕不安寧。”樓清隨愁容難掩，“以往賑災銀糧還離開帝京，就先被戶部私吞大半，等到了災區，所剩無幾。就算宋勉再清廉，也無法保證銀糧不被侵吞。”
“路上有駐軍護送，想截取白銀的難度堪比登天。”容謹顯然十分自信，“這一路上早有探子提前探路，即便是遇到歹人，我也有辦法讓他們有來無回。”
“容大人好膽魄，不愧是軍伍出身的俊才。”樓清隨眸光流轉。
容謹將靠窗透風的牀位讓給樓清隨，自己坐在靠近門口的牀位上，淡淡道：“驛站條件艱苦，還請殿下忍耐一晚。”
這一路上容謹都客氣地過頭了，樓清隨可是還記得他說自己的“徒有容貌，卻無心智”時的狠絕。
至於容謹要她調查的案子，容謹這一路上都沒有出口詢問。
“容大人不好奇嗎？”樓清隨躺在牀上一時睡不着，她第一次和陌生人睡在一間屋子裏，“你要我託文玘調查的案子，你一個字都沒提起過。”
“那樁案子我已有眉目，既然是託文少卿調查，自然不能詢問太緊。殿下這是在試探我嗎？”容謹平躺在牀上，透過盈盈月光，樓清隨只能看到一片黑乎乎的輪廓。
“只是覺得……容大人對我的態度與以往不同。”樓清隨直言不諱，甚至輕輕笑了笑，“這讓我有些驚訝。”
“之前那番話，是我說的太過，殿下介懷也是必然。”容謹的聲音很輕，“抱歉，是我出言不遜，得罪了殿下。”
樓清隨實在是累得很了，她迷迷糊糊聽到容謹的道歉，心中還訝異萬分：這是做夢嗎，居然夢到容謹會道歉……
聽不到樓清隨的迴應，容謹側過頭看向窗下的位置，他身負武功，藉着月光也能看清周圍的景色。身着布衣的樓清隨正枕着自己的手臂熟睡，那番話也不知道她聽進去多少。
這位長公主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爲嬌貴的女人受不了這顛簸勞累的行程，沒想到她真的一路跟到了這裏，並且沒有一句抱怨。
容謹回過頭盯着低矮漆黑的屋頂，慢慢闔上眼睛。
天剛亮，容謹就起身吩咐衆人收拾輜重準備啓程。樓清隨睡得淺，立馬被容謹起身的動靜驚醒，她昨晚和衣而眠，現在醒來時全身痠痛。驛站沒有惜合和一衆伺候她的宮女，這讓樓清隨有些茫然，她走出屋門來到人聲鼎沸的院子裏，就着水井新打上來的清水拍了拍臉。
驛站沒有擦牙漱口的青鹽，樓清隨只得取來昨晚放涼的釅茶漱口。她現在的身份是容謹的隨從，故而要一直跟在容謹身側照顧他的起居。容謹已經清點完畢，他翻身上馬，示意隊伍繼續前行。
樓清隨爬上自己的馬駒，跟在容謹身後。隊伍前行了四個時辰，進入狹長的山路。山路顛簸，佈滿尖銳的碎石子，爲了保護馬蹄，大家放慢了速度，容謹更是下馬牽行，爲後面的隊伍探路。
宮廷中有教習馬術的老師，樓清隨也算略通騎術。但她從未這樣長時間的坐在馬鞍上，整整四個時辰的跋涉，讓她體力流失，雙腿已經無力撐在馬鐙上，她的大腿內側已經有磨損的疼痛感。
容謹見她不時皺眉，知道她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便放慢速度，讓人準備一輛馬車。
樓清隨這一次沒有拒絕，她下馬坐在簡陋的馬車上，隨着馬車的顛簸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