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正在駕駛機甲。

    初代機甲笨重且火力有限,在宇宙裏航行的時間也不太充足。手上這一架更是漏洞百出,航行到一半便被迫降落。她剛落地,便要迎戰一眼望不到頭的蟲族敵人。

    通訊器傳來信號不好的電流聲,[……曉,請您前進……禁止返航……]

    她索性捨棄機甲隻身面對醜陋的王蟲。

    “我該知道的。”救世主說,“要小心的除了蟲族,還有同類。”

    ……

    天光大亮。

    蘇曉慢慢睜開眼,她正躺在純白色的艙體中,身下是柔軟的墊子,能源運作的聲音幾近於無,唯有暖色的光盈盈打在她的周身。

    她的神情因爲夢到了不愉快的記憶趨向於冷硬,閃爍出冰冷的意味來。

    艙體檢測到她的甦醒,輕柔地彈開,她身下的墊子也貼心地調整了角度,使蘇曉從平躺的姿勢變成了半躺。緊接着,耳邊傳來輕柔的音樂聲,似乎有着安神的作用。

    治療所對於未成年人的態度一向是呵護備至,但對蘇曉來說過於舒適反而是一種不適。她過慣了苦日子,習慣了受傷時依靠自己,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懷實在不太適合她。

    蘇曉捂着頭坐起來的過程中,睡眠艙悄然調整形態,變成一張平平無奇的病牀。

    [午安女士,現在時間爲星曆2835年7月28日上午8時整。您的睡眠時間爲9小時15分鐘45秒,睡眠狀態良好。您預約的治療師正在趕來的路上,請您在原地耐心等待。]

    智腦發出播報,蘇曉卻只想大聲嘆氣,她預約的哪是治療師,是行走的麻煩。

    自前一天與艾洛分別後,安娜便接到新的工作匆匆離開,而蘇曉本人則因爲倖存者的身份在病房寸步難行——軍區治療所去哪裏都需要通行證。

    門外傳來腳步聲,來人輕輕地敲響了門然後推門走進來。

    “打擾了,我是艾洛。”醫生帶着恰到好處的微笑推門而入,他同蘇曉對視,“我們已經不算是陌生人了,對吧?”

    “對,早上好。”蘇曉剋制住自己向艾洛身後張望的念頭,盯着艾洛那雙棕色的眼眸的同時用餘光飛快地掃了一圈……沒有黑髮藍眼的少年的身影。

    現在下結論還爲時過早,蘇曉拿不準艾洛是否真的與那位常人看不見的少年有關聯。眼下她只想快速通過例行的心理測試,拿到聯邦的身份證明。

    “早上好。”艾洛因爲蘇曉的回答微笑起來,他揮手,屬於治療師更高的權限使得艾洛輕易操控智腦更改了病房的格局。

    地板上的桌椅等傢俱移動起來,頂燈投下黃色的光影,使得室內從陽光明媚的早晨變爲昏昏欲睡的黃昏。

    冷硬的黑白色調傢俱也不知不覺間切換爲了暖色調的軟木質地,桌子上擺放着兩杯熱氣騰騰的茶。

    “請坐。”艾洛沒有反客爲主的愧疚,他拉開帶着軟墊的座椅邀請蘇曉坐下,“我相信舒適的環境是改善心情的開始,希望我們能夠相處愉快。”

    再次重申,蘇曉討厭刻意營造出的舒適環境。

    但表面上,她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像普通患者面對醫生一樣,帶着點感激和社交距離地道謝後坐下,唯獨對擺在面前的熱茶一口不動。

    艾洛遞給她一沓印滿了心理測試題的紙,蘇曉平靜接過,拿起筆便開始填寫。

    蘇曉不只是對自己心理狀態自信,關鍵是,她早就對心理學這一套爛熟於心。

    曾有一段時間,蘇曉也像現在這樣,和心理醫生面對面坐着,接連的測試和談話像沒有止境般每天進行着。

    爲了測試救世主是否被戰爭壓垮,爲了確認救世主還能再堅持多久。

    蘇曉勾完做後一個選項,將紙筆交還給艾洛。

    “江醫生一定要我幫忙來疏導你的心理狀況,”艾洛先從漫無邊際的話題開頭,測試題壓在他的胳膊下,比起呆板的測試題他顯然對蘇曉本人更加感興趣,“他堅持你被突如其來的蟲災嚇壞了,或許我可以直接問嗎?你對蟲災的印象還有多少?”

    不知道那些對艾洛專業素養的讚譽是哪來的,第一個問題顯然是夾雜着些許惡意和漫不經心的。換做是其他蟲災倖存者,說不定便要被這個問題勾起不好的回憶。

    蘇曉看了他一眼,“沒印象,蟲災發生的時候我失去了意識,醒來就在治療所。面對其他患者你也直接問的嗎?”

    艾洛露出歉意的笑容,“抱歉抱歉,我的治療一般都是偏向效率……軍部特色嘛。”

    嘴上說着抱歉,他的眼中卻沒有多少歉意。沐浴在暖色模擬日光中的治療師,蘇曉透過艾洛同樣是暖色調的棕色眼瞳,看到了閃爍着冰冷的興趣盎然。

    “那我們還是從最基礎的互相瞭解開始。”艾洛說,“我畢業於首都星聯邦第一軍校,除了研究心理學之外,還喜歡研究一些其他病症。你呢?”

    蘇曉盯着面前的茶杯,“如你所見,我來自遭遇了蟲災的垃圾星。”

    “喜好呢?”艾洛露出招牌的親切笑容,“喜歡喫什麼,未來想要做什麼,又討厭什麼呢?親愛的,我想要更加地瞭解你。”

    ——謝謝,還是別了解了。

    病房中的光線愈發昏暗了,如果是在蘇曉熟悉的藍星,現在的日光對應的一定是殘陽如血。

    蘇曉沒有喝桌子上略顯可疑的熱茶,此時卻有一波接一波的睏意涌上心頭。艾洛醫生的聲音帶着奇妙的韻律傳進她的耳朵,令她忍不住想要開口說出真心話。

    “我不挑食,未來計劃是過過悠閒的退休生活,我討厭……”她頓了一下,想要止住話語。

    蘇曉的潛意識在制止她,然而身體卻被迷惑住了,還在源源不斷地將情報往外掏。

    艾洛的臉龐在她的視野中模糊不清,棕發的年輕男人笑着催促,“討厭什麼呢?”

    蘇曉慢慢開口:“討厭的有很多……”

    黑髮黑眼的女孩子坐在柔軟的座椅上,眼瞳震顫着,宛如有問必答的木偶。

    茶只是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陷阱藏在艾洛的言語中,從說話的內容到語調,一開始便暗藏誘導性質的精神力,直到最後一鼓作氣爆發出來蠱惑女孩子的理智。

    艾洛笑意加深,“最討厭的是?”

    “……蟲子。”

    那是奪走了她的家園與夥伴,將苦難與暗無天日的未來帶給人類的可惡種族,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煩死了,什麼破問題。

    蘇曉團在意識深處的精神力不耐煩地波動起來,被蠱惑的理智陡然回籠,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艾洛的精神力層層疊疊地包裹着,強度和密度絕不止傳聞中輔助專業統一的b級精神力。

    蘇曉:“……”大意了。

    然而蘇曉那點縮水的精神力面對艾洛不合常理的龐大精神力來說完全不夠看,她掙扎了一會兒,意識最終沉於混沌。

    “親愛的,或許你願意告訴我……”艾洛站起身繞過桌子,彎下腰與女孩持續震顫的瞳孔對視,“昨天的走廊,除了我和安娜,還看到了誰?”

    “一個美麗的靈魂。”

    醫生微笑着向前探身,聲音近乎耳語,“最後一個問題,你的祕密是?”

    少女震顫的雙眼忽然停止了。

    有一瞬間,艾洛幾乎以爲對方竟掙脫了他無往不利的精神力催眠,那雙深黑色的眼眸猛然間褪去了茫然的霧,變得銳利、深邃,刀子般掃過他的全身,直到探進他的靈魂深處。

    蘇曉開口,她的語氣變得和艾洛印象中的不一樣,摒棄了未成年自帶的天真,陡然變得居高臨下。

    “祕密即是祕密。”她說。

    艾洛屏住呼吸望去,女孩的雙眼漆黑而空蕩,但她的目光卻十足堅定。堅定到使得這場審問的雙方立場倒轉,令艾洛想起他人生的某個時段,自己坐在熾熱的白熾燈下,狼狽應對長官充滿審視的一瞥。

    “說得好,”他垂首凝視着蘇曉,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艾洛輕聲重複道,“祕密即是祕密。”

    當蘇曉清醒過來時,室內的陳設和燈光已經恢復成一開始的模樣,時鐘的指針堪堪指到中午的位置。

    艾洛正收拾着桌面,冒着熱氣的茶杯不翼而飛。他拿上被遺忘許久的測試題,微笑着同蘇曉告別,“愉快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會兒會將諮詢結果發到你的智腦上,祝你度過愉快的一天。”

    蘇曉眨眨眼,想不起過去的幾個小時具體發生了什麼。她目送心理醫生離開的背影,精準捕捉房間中殘留的一縷精神力。

    艾洛的精神力裏還摻雜了點別的東西……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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