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在老蜘蛛帶着小蜘蛛和在小狐狸安然入睡後，狐狸拎了一壺酒，與嬋娟在忘憂崖邊說起此間種種。
“那天夜裏，小蜘蛛驚醒，老蜘蛛帶着她去找你，才發現你不見了蹤影。小蜘蛛說你一定是被無憂觀的臭道士綁去了，當即打上山去，正好遇到回來的行雲道長。
“他說帶你去看阿松時，你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只要能找到□□，便能復活。只是機遇難求，你來不及告別，讓他轉告。我們本是不信，他叫我們再等三日，一定給我們個交代。
“三日後，他把阿松送還回來，表明對我們沒有惡意，又說只等時機到了，你就會回來，叫我們安生等待。我們見阿松已恢復生機，便將它重新栽到忘憂崖上。
“當時，我們並不肯信行雲的話，又打不過他，面上只能裝作相信，暗地裏加緊修煉。不多久，天下大亂，無憂觀的道士多半下山救世。這一去，隕落了十之八九，活下來的大半留在塵世享受富貴，小半回來的不多久就功德圓滿，飛昇爲仙。行雲道長就是其中之一，已被仙班聘去。
“他去就任之前，跟我說了一件事，與你有關。他說你神魂離體數千年不散，可能另有蹊蹺，若能明白其中關節，於你修煉有極大的用處。”狐狸原本猜測她有金身受供，今見她找回的肉身完好無損，便知猜測有誤。
嬋娟此番還陽，功力減半，聞言喜道：“如此，再好不過了！且不說我，此番歸來，我見你仙姿邈邈，可是修成正果了？”
忘憂林大火，狐狸有感天地之浩大、生靈之渺小、時間之無涯、死生之無常，應用卑微之軀做有意義之事，用有限之時愛所愛之人。
他一時悟道，修煉之功，一日千里，不到百年便升真鏡。
又一百年，天下再亂，狐狸下山救世，曾戰場殺敵，也曾懸壺濟世，感悟良多，功德日盛，回來後便升階至靈真。
“我近來修煉，隱隱有突破之勢，想來不久，便可至神真之境。”狐狸答道。
“何其快哉！”嬋娟不禁感嘆。
當世問道，不管是降而爲神，還是生而爲人，或是一草一木、一蟲一獸，皆可爲之。
生而爲神者升神境，非靈長者升真境，靈長者昇仙境。1
世間修道者，或道法天成，或功德圓滿之時，便可入境。
而修煉之境，又有九層，由上至下爲：上、高、太、玄、天、真、神、靈、至。2
非靈長類修煉之路，本就艱難，嬋娟不想短短五百年間，狐狸便有如此造化，真是令人瞠目結舌！
狐狸笑道：“這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我行走於人世間，極力助人，本爲道法，別無所求。不想世人知恩圖報，爲我鑄金身、供香火，我才於修煉一途事半功倍。如今，小狐狸、老蜘蛛和小蜘蛛都在我廟裏供職，共享人間香火。”
“原來如此！不想人間香火竟有此功效。”嬋娟畏懼人類，一直龜縮在林中，雖知香火之事，卻只做妄言，從來不信。
狐狸早先下山，見道派之間爲了香火鉤心鬥角，很是厭惡。如今，他身受其益，知曉其中奧妙，才和夥伴們說起此事。
“你若想受人間煙火，也可來我廟裏供職。”狐狸曉得女鬼很懶，又打邊鼓道：“不過你得想清楚。此間香火，可不是白受的。四方香客，但有所求，不論祈福禳解，還是詛咒蠱惑，都得用心對待，察其情、洞其理，奪情感應。”
“你廟裏的香火可還好？”嬋娟問道。
狐狸咳了一聲，挺了挺身子，回道：“我的廟前，車如流水馬如龍。香客之衆，紛紛似蟻，絡繹不絕；香火之旺，香菸嫋嫋，如在仙境。”
“難怪你這般迫不及待地拉我入夥，想來是人手不足。不過，我最是討厭麻煩，還是在林中安然修煉好了。”嬋娟還是不願下山。
世間靈氣日漸稀薄，修煉一道愈加艱難。
狐狸有心勸女鬼莫要矯情，又不願意勉強她做不喜歡做的事，便道：“你既然不願，就算了。不過，你要加緊修煉，近來修成正果的越來越少了。”
“嗯，我知了！”嬋娟鬆了一口氣，問：“老蜘蛛我看着有點不對勁，你發現了沒有？他笑呵呵的樣子，叫人瘮得慌。他是不是還想上無憂觀尋仇？”
“不會！無憂觀早些年就沒了。行雲道長他們飛昇後，剩下的修士都不成氣候，陸陸續續去投奔了在人間享受榮華的仙長，又更加沒落了。後來，他們觀裏出了幾任國師，最後一任爲了王權富貴，極盡奉承之能事，把天下搞得烏煙瘴氣，連累得無憂觀滅了滿門。當時，我和老蜘蛛都去救人了。他若要報仇，何必去救人呢？”狐狸很是信得過老蜘蛛。
狐狸眉頭一皺，不解地看了女鬼一眼，疑惑道：“你關心這個作甚？”
“老道士講，有他們道君鎮着，咱們才能在忘憂林裏逍遙自在。我怕他們道君沒了，咱的日子不好過。”嬋娟故作擔憂道。
“放心，如今我護得住你們。”狐狸負手望向寒潭，語氣堅定道。
嬋娟沒有再問他，翌日詐小蜘蛛道：“我聽說無憂觀的道士都死絕了，連他們道君的肉身都沒守住，是嗎？”
“沒死絕，還有幾個活着呢，都被藏到寒山去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新皇登基，他們還想着找一個最有本事的繼續忽悠，誰想人還沒選出來，夜裏就被火雷炸了觀。人家怕他們的‘妖術’，直接將道觀圍得跟鐵桶似的，趁他們在睡夢中，一齊滅了，連聖旨都不曾宣讀呢！”小蜘蛛唏噓不已。
“這是‘攻其不備’呀！我聽着，怎麼好像話本里寫的似的，很像比干火燒軒轅墳。你覺不覺得像？”嬋娟問道。
小蜘蛛點頭道：“像！”
嬋娟拊掌誇道：“你們好生厲害，竟能從鐵桶中救人！可救了他們道君肉身？”
“不曾！”小蜘蛛搖了搖頭，“活人都救不急，更何況是一肉身。”
嬋娟聞言，心中隱隱一痛，半晌才道：“無憂觀被滅了滿門，那些師出同門的仙長不管麼？”
小蜘蛛滿是鄙夷地哼了一聲，說：“他們纔不會管呢！人尋過去，也只會一句：‘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皆君恩，既已入名利場，結果如何，都是命數。’管你怎樣的血海深仇，又怎麼求，反正人家已魚躍‘山’門，纔不會管他們死活。”
“當年咱們受池魚之殃，那老道一句‘雷霆雨露皆天恩’打發咱們。不想輪到同門，他們又以一句‘雷霆雨露皆君恩’打發了！如今想想，何其冷漠，何其冷血，何其冷心！”嬋娟搖頭嘆息不止，“這等冷心冷肺之輩，縱使位列仙班，也不會福澤萬靈，世間又多了幾多尸位素餐之輩！”
小蜘蛛嘴一撇，不屑道：“尸位素餐算什麼！你是不見其他廟宇的神仙，你求他個什麼，求一百回一千回，也難得感應一回。你若不信他、不敬他，言語之間衝撞了他，找起麻煩來，一找一個準。難怪聰明之人都曉得，對鬼神之輩，要敬而遠之。”
嬋娟聞言心想：難怪狐狸廟裏香火鼎盛，原來別的神仙這副德行！
他們一行人特立獨行，估計搶了人不少香火。
嬋娟擔憂道：“我走這些年，你們還好嗎？可有人上山找麻煩？”
“先前無憂觀名聲在外，鮮有人敢來摸虎鬚。無憂觀沒了不久，那地兒又建了個寶華寺，有個佛法精深的老僧坐鎮，也無人敢欺上來。至於咱們，狐狸哥哥厲害得很！他早就和人會過面了，講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這些年來，一直和咱相安無事。”小蜘蛛回道。
“那你們下山爲人滿願，可遇到過危險？”嬋娟繼續追問。
小蜘蛛聞言嘟了好一會兒嘴，委屈道：“能有什麼危險！狐狸哥哥好生看不起我和小狐狸，但凡有丁點危險的事，都不叫我們去，只叫我們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東家的雞不見了，西家的羊丟了呀，這樣的。連小兒夜哭、鬼壓牀這類的小活兒，都不交給我們。阿皎姐姐，你去說說他，我這月都幫人找了十來回雞呀鴨呀羊的，無聊死了！”
無聊嗎？嬋娟聽着怪有趣的。
“下回你去應願，帶我去看看。要真是無趣，我替你去講講。先講好，別抱太大的希望。”狐狸向來固執，嬋娟不敢打包票。
“他肯定聽你的！”小蜘蛛笑得眉眼彎彎，趕緊跑去告訴小狐狸這個好消息。
嬋娟目送小蜘蛛遠去，望着天際出神。
她全然忘了復生鏡裏的歲月，也不知有沒有辜負老道士的期許，叫無憂觀的道君勘破心魔。
他要是勘破心魔歸來，沒了肉身，會如何？
嬋娟不禁爲他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