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聊齋]伊人當鋪 >第17章 第十二章
    陰陽調轉,通視鏡中的景物漸漸失去顏色,轉爲濃淡不一的黑白——這是陰魂侵蝕之所。

    嬋娟默唸陳萬里的名字、身世和陽間住所的位置,並將意識打入鏡中,通視鏡中的景物慢慢放大、漸漸清晰,最後定格在一座草木扶疏、院牆破敗的宅子前。

    嬋娟用法力破開此宅禁制,視線一點點向屋內推進,落在後花園裏,只見一個美豔絕倫的女子在九曲橋上一邊低吟淺唱,一邊翩翩起舞,而那陳萬里在水榭裏揮灑筆墨,描繪着女子的嬌顏。

    美女一舞畢,攜一身香汗,伏在陳萬里的肩上,嬌喘吁吁、氣若幽蘭,撒嬌道:“達達,人家跳得好不好?”

    “好,好極了!舞勢隨風散復收,歌聲似磬韻還幽。千回赴節填詞處,嬌眼如波入鬢流。1”陳萬里摸着美人兒小手讚道。

    美人兒含笑看着他,眼波流轉,風情無限、情意綿綿,慢慢投入他的懷裏,擡頭親了親他的下巴。

    陳萬里亦低下頭來,深情回視。他一手摟着美人兒的細腰,一手撫摸着美人兒如瀑般的秀髮,慢慢摟緊她,慢慢擡起她的頭,深情擁吻。

    嬋娟立馬收回意識,拍了拍自個兒發燙的臉頰,飄去荷花亭裏吹涼風。

    這陳萬里真真是該死,離魂了還不忘拈花惹草!沾惹的還是那麼厲害的一隻女鬼!

    同屬女鬼,嬋娟自是曉得東郊豔鬼的來歷的。

    那豔鬼姓陶,小名元夢,原是官家小姐。

    她十四歲那年,隨父回京述職,走的水路。

    陶家的船停泊在星沙時,遇見了陶父的同科陸學政。

    陸學政也是帶了家眷回京述職。如此,兩家便商量着一路同行。

    陸學政有個兒子,生得那是劍眉星目、玉樹臨風,又兼文采飛揚,令人見之傾心。

    陶元夢不用說了,長得那是豔若芙蕖、俏若桃李,又具文姬之才,令人見之忘俗。

    一對正當年的姣童秀媛,一路同行,日日相見,夜夜聞聲,怎能不暗生情愫?情愫既生,又怎能心如止水?既然不能心如止水,又怎能不露出痕跡來?

    那一日,船在常州府停泊,陶父和陸學政決定在此停留一天,補給食物、衣裳、藥丸之類的常用品,並出去透透風。在船上待久了,實在憋悶,頭昏腦漲的。

    陶元夢也想下岸去看一看常州的風景,買點針線、糕點、小玩意兒和話本子,不料遭到陶父的反對。

    財物和美色,是行途中最大的變數和危險,而他在此間並無抵抗變數和危險的能力,只能委屈女兒。

    下不了船,陶元夢悶悶不樂,回房坐在窗前,望着浩浩蕩蕩的河水垂淚。

    陸公子的房間在她的正對面,見她如此傷心,即便心如刀割,又不能如何。

    他能做的,就是下船,買一些女子喜歡的玩意兒,譬如:染了各色花香的箋紙、樣式有趣兒的香袋、粗細不同的三十六色彩繩、模樣新奇的花樣子、怪模怪樣的泥人兒、細膩柔滑的胭脂水粉、材質不一的風鈴、一整套的飛花令、一整出一整出的影子戲兒、大小不一的投壺、各類鳥禽羽毛制的踺子等,樣樣送到了人心裏,沒有一個閨閣女子看了不心生歡喜。

    陸公子買了兩份,一份留給在京侍奉祖父母的妹妹,一套送到陶家的船上,送給誰不言而喻。

    陶元夢看着這些玩意兒,心湖彷彿被投入了一顆石頭,一層一層的波浪蕩漾開來。

    她想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是待世交妹妹的客氣,還是心悅她?懷着這種隱祕的心思,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船,隨着水漲水消,起起伏伏、跌跌宕宕,不知何時才能靠岸。

    船在揚州府停泊時,陶元夢依舊被禁錮在船上,依舊只能隔窗望一望人世繁華,依舊只能迎風流淚。

    這一回,陸公子依舊上道,給送來一套有一百零八種顏色的絲線、一箱子花樣不一的團扇、一箱子別材質和式樣各不一樣的扇子、十二色齊全的香珠和六匣子扇墜,這手筆連丫鬟都驚呆了!

    陶元夢可以確定,他是心悅她的。因爲,昨兒,她纔在房間裏苦惱,苦惱箱籠裏的扇子配不上新制的衣裳。

    那顆投下的石子,永永遠遠地在她的心湖裏沉浸,飄蕩。

    陶元夢覺得,船上也沒那麼憋悶了,旅途也沒那麼無趣了。目光所及之處,就如藍天一樣清澈明朗,就如水面一樣遼闊無垠,就如兩岸的美景一樣如夢似幻。

    儘管心底暗流涌動,她還是謹記閨訓,除了情不自禁地偷看他,不曾越雷池一步。因爲母親教過她,女子生於世間不易,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身和心……

    陶元夢日日把玩着這些禮物,和前回一般,裝得渾不在意。

    她的種種平靜,快把陸公子折磨瘋了!他不信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動!

    船停泊在淮安府時,陸公子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精心挑選了十來本話本子,都是講男女風月之事的,偷偷放置在陶小姐的閨房裏。

    如果,如果陶小姐把事情鬧騰出來,他就當自己做了一場白日夢。如果沒有……

    陶元夢怎麼會鬧呢!她一頁頁地看着那些話本子,一顆心水裏來火裏去,煎着、熬着,熬着、煎着。

    生活明明如此波瀾不興,她卻像是伏在書中女子的身上,經歷了種種。

    她再也壓抑不住了!她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她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吶喊。一種對愛情的渴望,從心底流出,涌向四肢百骸。她就像是沙灘上的魚,如果得不到愛情的滋潤,就會乾涸而死。

    她洗了手,點了香,將琴擺上香案,彈了一首《風雨》: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2

    她彈着琴,琴聲撥動着心絃,將一腔幽情緩緩道出。隔壁,有簫聲相和,渺渺之音,說不盡的寤寐之思。

    此間情形,可謂是:

    月過橋西影婆娑,淡羞娥,婉轉橫波嗔情多。3

    燈映汀蘭月浸河,有玉郎,乘風行舟隨簫和。4

    陶元夢和陸公子一曲定情,自此秋波暗送,詞曲相和,日漸情深。

    船停泊在杭州時,陸公子偷偷帶着陶元夢下了船,帶着她在人來人往的街道閒逛,帶着她在琳琅滿目的貨架邊挑選,帶着她去酒樓裏品嚐美食,牽着她躲過流氓地痞的騷擾,按着她的手感受他的心跳,摟着她在幽暗的巷子裏靜靜地擁吻。

    至此,一發不可收拾,等快到京時,陶元夢已珠胎暗結。

    陶元夢哭着將二人往來之事告知父母,以求庇護。

    陶家父母得知此事,又驚又怒、又羞又恨、又憐又懼,舍了臉面去跟人家好生商量。

    陸學政聽得此事,先將兒子揍了一頓,又表明聯姻之意,換好信物和庚帖,講好回京便上門提親。

    不想回了京,陸夫人打死不肯爲兒子聘娶陶家小姐,只說以她的品性,不值得託付中饋,若是上門爲妾,倒可商量一二。

    陶父在朝爲官,豈肯嫁女爲妾,又見人不肯轉圜,只得讓閨女落了胎,把她先送回老家安置,再圖將來。

    陶元夢不甘心,也不信情郎會置她不顧,只當他被家人囚困,便陰人打探通信,邀他私奔。

    不一日,陸夫人便拿了信打上門來,罵她不知廉恥,把她貶得連娼妓都不如。

    陶父此生只有一女,看得如珠似寶,雖怒她閨閣失貞,卻把過錯歸於己身,只道自個兒管教不嚴。他見女兒受此奇恥大辱,不禁怒火攻心,當場吐血身亡。

    陶母賣了京中宅第,帶着女兒扶柩歸鄉,安葬了丈夫,又痛罵女兒一頓後,便飲了毒酒自盡。

    陶元夢所遇非人,又連累得父母天不假年,再無顏苟活世間。

    她安葬了母親之後,就穿了一身紅衣,懸樑自盡!

    她死後本就怨氣沖天,又因生前所作所爲,在罰惡司受了好些苦楚,被放出來後,已左了性情。

    她想去找父母請罪,奈何父母陰壽已盡,早已入輪迴;想去找負心郎報仇,負心郎早已作古,又斷子絕孫。

    仇人和親人在已不在,陶元夢的一腔愛恨情仇無處發泄,便來作弄世人。

    她家在洪州府東郊有一座大宅,一家子沒了後被親族佔去。

    陶元夢把人嚇走,佔了那宅子,做了豔鬼,專去勾引那些風流才子。她勾引了,又不讓人得手,日日釣着人家,釣得人理智全無時,便讓人發誓非她不娶,如此,才準一親芳澤。

    那些答應娶她的人,得手後依約前來娶她還罷,多少能撿回一命。那些騙了她的,她便一睡再睡,直睡得人陰氣入骨,精盡人亡。

    這百年來,不知有多少風流才子,把命交代在她手裏。偏偏,她除了睡男人,又不作別的惡,連陰差都奈何不得她,只能隨她而去。

    如此,她在這洪州陰界,已是小有名氣。

    那色中餓鬼撞她手裏,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不!他這等生魂離體的,過了今夜子時魂不歸體,便死得透透的!

    這樣一來,也就可以和人陶元夢長長久久地談情說愛。

    嬋娟拿起寶物,將畫面調換到陽界,看一看那陳萬里死到何等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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