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已經有一些年頭了。
不出意外,應該是當初倉皇出逃的元朝皇族,帶回大漠的。
回到了草原之後,這些從前的御用之物,被每一個後任者們瓜分,他們失去了享受新皇室御用品的能力。
可是,既然關起門來,自稱自己繼承了大元的道統,就不得不將這些早過去了數十年的東西,清洗之後,擺放在自己的大帳裏。
這似乎是每一個破落戶們愛乾的事,雖是家敗了,可總要留一點曾經祖先們顯赫時的東西,留做自己的念想,也提醒自己出身不凡。
夜明珠的燈很好看。
“至寶,至寶啊!”鬼力赤站起來,站在這宮燈前,看着發出炫目光彩的夜明珠,忍不住道:“世間怎能有如此的寶物?也只有祖先們……才能享用,萬萬沒有想到,而今……終於物歸原主。”
說到此處,鬼力赤眼眶紅了,眨眨眼,流下一滴淚,回頭看向衆太師和太傅以及諸尚書,不由道:“此次進兵,爾等要與我同心協力,一掃僞明。”
衆人轟然稱是。
鬼力赤將這東西擱在自己的金帳,像展覽一般,是有他的深謀遠慮的。
當初韃靼的汗位,是在阿里不哥的後裔手裏,而他這窩闊臺的後人,趁機篡位,雖然都是黃金家族,可鬼力赤好巧不巧,恰是出自窩闊臺的庶子一脈。
韃靼人入主中原這麼久,中原的習俗,對他們也略有影響,在合法性上,他就遠不如自己所篡的可汗。
現在好了,瞌睡送來了枕頭,就在他想要急於證明自己纔是真正擁有黃金家族血統的時候,這大明畏戰,竟是拿着他祖先的寶貝來議和了。
“哈哈……”他面上不無得意,眉飛色舞。
這夜明珠,就好像一個招牌,無時無刻地提醒韃靼部之中的太師和太傅還有尚書們,他是真正的窩闊臺子孫,血管裏流着的,乃是成吉思汗的血液。
而夜明珠的再現,也是一種明證。
我大元的太宗皇帝,其中最大的功績就在於,徹底地定鼎中原,滅金伐宋。
這似乎好像在冥冥之中,昭示着什麼,或許他會如同他的祖先一般,循着窩闊臺的道路,重新入關。
深吸一口氣,鬼力赤又回頭,冷冷地看了一眼這王郎中道:“爾帶此禮來,是要議和?”
“是。”
“你回去,告訴朱棣。”鬼力赤道:“爾視朱明,如賊也。一羣竄我家業的賊,以爲拿我祖先的寶物來交好朕,便可教我罷兵嗎?我們丟失的東西,自己會去取,我們失去的,也一定能重新拿回來!”
“今日留爾狗命,你速速滾回去。倘若那朱棣,尚且還像個男兒,便與朕一決雌雄,倘若不敢,便暫將他的腦袋,暫時寄放在江南,三五年之後,待朕提兵自取。滾吧!”
王郎中臉都綠了,他心裏更怒的乃是張安世。
你看……就說了沒辦法議和的吧。
不但丟人現眼,遭受如此侮辱,事情卻還辦不成。
可他此時,也只能道:“勝負未分,可汗之言,未免狂妄。我自會回報陛下,告辭。”
丟下一句狠話,冷汗卻是浸溼了他的後襟。
直到出了大寧,總旗才問:“如何?”
“如何什麼?”王郎中氣呼呼地道:“對方蓄謀已久,怎肯議和?現在我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爲人所笑。哎……可惜了那寶貝。”
頓了一下,又道:“自然,寶貝沒了,倒也罷了。只是如此議和,實在屈辱,還要被人咒罵一頓。此番……真是臉面喪盡。”
總旗便不解道:“爲何不據理力爭?”
“爭個什麼,我們是使臣,韃靼人蠻橫不講理,難道這議和,還有力爭的嗎?不要再說了,速速回京吧。”
總旗只是負責護送此人,見這王郎中滿腹怨氣,有時下意識地嘀咕着什麼,這總旗便支着耳朵聽。
好在王郎中也不是糊塗人,這使團上上下下,他孃的即便是跟着他的蒼蠅和跳蚤,都疑似是內千戶所的人,所以……他終究沒有將張安世三個字罵出口。
只是偶爾陰陽怪氣地說上幾句罷了。
…………
張安世這些日子都很安分。
他甚至偶爾還去向姚廣孝討教佛法。
姚廣孝眼睛一斜,不由道:“聽聞侯爺夫人有孕了,聽貧僧一句勸,臨時抱佛腳,沒有用的。伱看貧僧……就有自知之明,不娶妻,不納妾,不生子,何也?”
張安世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大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是什麼意思,貧僧就是什麼意思。”
“你不說什麼意思,我如何知道你什麼意思?”
“別饒了,大家都是聰明人,何須饒舌?”
張安世抿了抿嘴,最後感慨道:“姚師傅,其實我覺得我平日裏也是積攢功德的。”
姚廣孝微笑道:“這……不好說。”
“爲何?”張安世奇怪地道。
姚廣孝道:“海昏侯被霍光罷黜,而之所以被罷黜,原因霍光已經說了,說是他**無度,即位二十七天內,就幹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唐事。二十七日,這一天就得幹五十件荒唐事才成,一天十二個時辰,除去五六個時辰用膳和就寢,也就是說,這海昏侯,每一個時辰要幹十件壞事,你看,就在你我說話的功夫,這一炷香不到的時間裏,海昏侯就幹了一件壞事了。”
張安世有點憋不住了,失笑道:“姚師傅不要陰陽怪氣嘛。”
“我不是陰陽怪氣,海昏侯是否昏聵,是否做壞事,這不是他說了算,而是霍光說了算。就好像……一個人是否賢明,也不是他自己說了算,或者他當真賢明,而是別人對他的評價。”
說着,姚廣孝嘆息道:“這功德也是一樣的道理,侯爺是否積攢了功德,是幹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事,還是悲天憫人,下輩子能上西天,享無盡的福氣,這得是佛祖說了算。”
張安世道:“這話有理,可佛祖他老人家……”
姚廣孝道:“佛祖當然不會親自現身,他貴人多忘事嘛,可你別忘了,在你身邊,有許多高僧,這些高僧,其實和佛祖也差不多了。”
張安世卻定定地看着姚廣孝道:“姚師傅算不算得道高僧?”
姚廣孝沉默了片刻,最終搖頭:“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