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樓,爬上汽車,逃也似的開出了那條街。
一束陽光挽在我的肩膀上。
我抖了抖身上的襯衫,將袖口的地方拉好,我在這樣的日子裏穿了長袖,我差點把這件事給忘了。
車子停在一棵綠葉榕樹下,那裏有一塊巴掌大的陰涼地帶,我選好這個位置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這條滿是積水的街道上再行走一公里。
我在一間南亞風情的雜貨店裏挑了一頂潮汕產的大斗笠,內容很簡單,純手工製作,就算太陽是把大斧頭也砍不進去。
我低着頭走路,繼續看污水路面,廢紙屑,一隻躺在地上因年邁而死去的鐵甲蟑螂。
噴泉,長滿鮮花的綠化帶,穿長裙的美麗姑娘,都是那些昂首而行的人才看得到的。
我生怕還會有一輛豐田車不分青紅皁白地衝過來朝我開槍。
我走過兩個街口,在最後一個拐彎的地方朝右拐,旁邊有一家小喫店。
隔壁是一間正宗的湖南黑茶館,很蕭條,沒有人喜歡一大早就見到牛糞一樣的東西在腸胃裏打滾。
一個穿旗袍,長着圓潤臉盤的女人站在老火磚鋪的地面上,她微妙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神經質,像是強裝出來的意外,更有可能是我差了她不止一頓的茶水錢。
她用一個對待老主顧獨特的溫柔朝我點了點頭。
我只是朝她擺了擺手,然後把斗笠扔給了她。
傳說中的神探穿純黑色襯衫和灰綠色長褲,彪馬牌薄底休閒鞋,紅色的皮面有些誘人。
中等個頭,身材粗壯。
梳着暗金色大背頭,頭髮上亮晶晶的,散發着豬油凝固後的灰亮光澤。
一臉絡腮鬍,鷹鉤鼻,擡頭紋很深,嘴角的鬍子沒有打卷,既稀疏又光禿,像一把用了800次的油漆刷子。
藍色眼睛和深陷的眼窩有些倦意,但很有趣,臃腫的眼皮一張一合,像一隻呆頭大鳥。
胸前戴着一副亮閃閃的白銀項鍊,手指上有枚同樣質地但更威武的戒指。
他的所有裝扮都在和他年邁的年齡較勁。看起來我被正牌營業的“偵探事務所”騙得不輕。
他正往茶杯裏倒黑乎乎的茶葉,茶壺裏冒起的熱氣能讓房子裏的溫度提高好幾度。
我掏出名片放在桌面上,他朝我點了點頭。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顯然約錯了地方,被那張寫着“李國華”的名片弄昏了頭。
“你好,我叫李國華,英國人。”他伸出手,我禮貌性的和它握了握。
漢語發音很準確,聽起來有牀頭詩的味道,這是他的奪命法寶,我敢肯定他不止練習一千遍,但極有可能只會這一句。
他低着頭,寬厚的肩膀擡着肘臂,但手掌壓得很低,正在像活捉一隻老鼠那樣手忙腳亂地侍弄着中國瓷器。
我只好無聊地看着他的長勾鼻,然後又轉頭看冒熱氣的壺嘴。
“這裏沒有牛奶和糖。”我說,
“不,這跟牛奶和糖不一樣。你在休息日的早晨給我打電話,你弄醒了我養在陽臺上的鳥兒,它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向我吐口水。我在中國呆得太久了,我越來越像個俄國人。”他說話像放炮。
我不知道這個上午能和俄國人扯上什麼關係,我沒有說話。
他撿起那隻冒着熱氣的小茶杯,喝了一小口。他皺起眉頭,用上嘴脣使勁拉着鼻子不往上翹,過了不到一秒卻用毛茸茸的手臂親了一下那隻搞怪的鼻子,看樣子像是掉進了黑乎乎的茶葉味裏爬不起來。
但他還是說他現在感覺好多了。
“中國黑茶怎麼樣?”
“不像是解渴的東西。有工業污染的濃煙味。”
“喝完才知道,天真的英國人。”
“”
“你們英國人什麼時候離開香港?”我擡起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冷不丁地說。
“你在說什麼?”他昂起頭,皺緊眉頭,他的臉色被我一句話烤的臘黃。
“沒什麼,開個玩笑,伊麗莎白就是這個玩笑裏的一個梗。”
“梗?”
“一堆軟乎乎的茶葉裏突然跑出來的一根硬邦邦的東西,營養豐富,能喝能嚼,中國人喜歡嚼這類東西,好這口。”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一根茶葉堆裏的茶梗,小心地放到他面前的桌面上。
“我完全不明白。”他搖了搖頭,用手指摁了摁茶梗,苦惱地看着我。
“你不用明白。你是私家偵探,或者該叫你搬家偵探纔對,你從英國大老遠跑過來,如果喝不慣中國茶,就該亮亮底牌。”
“沒有底牌,你也不需要告訴我你的姓名、職業、有刁難人的怪癖之類的東西。我們需要保持距離,神祕的距離。這樣就不會破壞業內的第一條行規。和我這樣一個具有英國作風的老派偵探談事情,能保守祕密就是底牌,最後就只剩下價錢的問題了。”
談正事的時候有些嚴肅,拉着臉,閉嘴的時候嘴脣紋深得嚇人。他在使勁揉他的尖下巴。
“你是個不錯的英國人,也許還是個非常稱職的英國公交車司機,你用你一路壓馬路得來的英國經驗跑來中國淘金,和一羣對英國人不太感冒的中國人打交道,在香港迴歸之前四處碰壁是遲早的事。
但我相信你,你是個不錯的黃毛怪,在中國故事裏出現過很多次,你是《西遊記》裏的龍套大王,但你永遠成不了孫悟空那樣的角色,這裏是中國。”大聲討論和無言靜默,其實都能起到同樣的效果,但我願意這樣說話。
如果說其它都能將就,那麼,唯獨英國氣質讓我反感,
“我對你的談話有了些興趣,我喜歡擅長談價錢的人,英國妓女和黑人奴隸在幾百年前照樣能被搬到現代社會,我和你爲什麼不好好談?”
“你在羞辱我,你沒有資格羞辱任何人的人格。”
他朝前狠狠地揮了揮手,氣呼呼的瞪着我,他的英國氣質受到了威脅,他不是新潮的樂天派。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一談到人格的事情都煞有介事,但誰都沒有搞清楚人格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它只是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處心積慮破壞的一個東西。
我溫柔地看着他,沒有說話。他遲早會變成一根冰涼的黑茶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