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該死的喬 >第16章,古怪的老頭
    是芳芳,這位在極盡黑暗的黑夜裏樂於極盡溫柔的女子,讓我低估了她的眼光背後那顆不爲人知的惻隱之心所能澆灌一顆枯寂靈魂的能耐。

    我被她漸漸融化,靈魂軟弱,如同夕陽中的最後一道光線。

    但當她有次興匆匆地提議要我帶她回國時,我卻拒絕了她。

    沒有解釋,沒有爭辯,就像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陌生人之間的簡短遊戲。

    新哥揹着一隻黑色的行李揹包,一米來長,很肥大,沉甸甸的,從樓上慢慢地走了下來。

    雷這次拿柯爾特手槍槍柄遞給我。

    我從泳池中出來,朝他擺了擺手。

    我厭惡手槍之類的東西,我不喜歡聽見子彈穿過槍膛脫離耳鼓疾馳而去的爆音。

    新哥朝着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就走出門外,我俯身親了一下芳芳的額頭,她用修長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脖子,溫柔的脣就貼在我的臉頰上,安全回來,她說。

    車子在泥濘的道路上奔馳了一個多小時,四周黑乎乎的,高低起伏的山嶺在黑暗中蹲伏,而新哥緩慢的呼吸還在睡夢裏盪漾。

    波王的車燈從後視鏡裏照亮過來,有些刺眼,照得儀表臺上白花花一片。

    我微閉着眼睛,一路思量着如何將博彩業裏剩下的錢轉入“丘比特基金會”的多額賬戶上。

    七叔煩透了我縮手縮腳的作爲,他在電話裏對我發火,說發黴的蛋糕也得嚥下嘴裏。

    然而於我,對金錢的興趣只是短暫的眩暈。

    我的骨子裏從來沒有過貪戀,自從我在深圳街頭討到了飯喫,我就寧願將錢摞在牀底下被蟑螂一塊塊摞走。

    錢,有時代表一種慾望,有時代表一種信念,就像猶太人。而對於我,卻是一種不配擁有的東西,就像我的童年。

    等到我來了柬埔寨之後,海外的資金就像海里的冰塊悄悄融化了。

    我沒有詢問七叔,他在電話裏也隻字不提毛瑟和錢的事,彷彿過去的事都已隨風而逝,我突然感到輕鬆不少。

    我解開黑色西裝的每一粒鈕釦,讓空調嘴裏噴出的冷氣鑽進我的胸口。

    我攏了攏披散在耳際兩旁的長髮,小心地用一根橡皮圈將它們紮在腦後,然後將鞋帶和袖口都扣得緊緊的。

    雷再次將那支手槍遞給我,我將它插進鎖緊在左胸的皮帶裏,將翻扣摁緊。

    我們在一條寬闊的水渠旁停了車,兩艘尖頭橡皮艇在車燈下不停地隨着水面的波浪晃來晃去。

    波王關了車燈,但沒有下車,繼續開着車子鑽進了暴雨中。

    我們登上橡皮艇,沿着蜿蜒的水道一路行駛下去,幾隻野鳥在黑暗裏撲打着翅膀,發出刺啦啦拍打水面的聲音。

    水面比路面要平坦得多。沉悶的馬達聲音傳進四面八方的曠野中,和雨水一起打在我的臉上。

    繞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河灣,我們棄船上岸,鑽進一片低矮的灌木後往上攀登,山勢陡峭,夜色迷人。

    伏低的身子穿過一片片茂盛的樹叢,等來到一片荒草高坡,被眼前遍佈山谷的雞籠竹樓和明亮的燈火嚇住了。

    這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有狹窄的山口和寬闊的棉花地,高聳的塔樓,肩上扛槍的私人武裝,還有雨霧中如幽冥地府般的撲朔迷離。

    雨水打溼瞭望遠鏡的鏡片,我渾身溼漉漉的,等到我終於確定了老五爺的藏身之處,身上突然感到一陣冰冷。囚禁他的竹樓就在山谷最中心的地方,四周地面開闊,沒有遮擋物,炮火能輕易地射進去。我轉頭望向新哥,他也正望着我。

    “來都來了。”他說,

    “暴露前不要開槍,等陀可中校。”

    我們朝着山谷潛行下去。

    一顆燃燒彈從山口的方向竄了起來,高亢的喇叭聲和槍炮示警聲,還有猶如光柱一樣刺眼的光明將整個山谷擾得七零八落。

    一羣一羣從窗戶裏躍出的守衛端着粗糙而又憤怒的長槍朝着光亮的方向開了火。柬埔寨警察用警車做屏障,老老實實地蹲在出口的要道上,既不反擊也不示弱,就像走錯了道的老頭兒。

    新哥朝我招了招手,從鐵絲網的缺口裏一閃而入。

    散發着尿液一樣腥臭的泥巴在狂奔的空氣中飛進我的嘴裏,偶爾有個氣勢洶洶的傢伙從我的身旁飛跑了過去,他扭過頭來喫驚的眼睛活像走向死亡的隧道,隨後被一顆子彈撂倒。

    到處都是水洞以及來不及填上的墳坑,他們就像突然冒出的樹樁一樣將我絆倒在地,讓我在泥濘的路途中摔倒了許多次。

    我真後悔自己爲什麼會穿着一件體面的西裝跑入這裏,我的左袖被尖銳的樹枝幾乎扯開了大半,在餘光裏不停地擺來擺去,看起來就像一條迎風飄起的藏族人的哈達。

    所幸警察吸引了火力,我終於潛入到了那扇狹窄的牢門前。

    新哥蹲在一個石碓後面握住一把短刀喘着粗氣,正用力地將鋼刀上的血和泥的混合物擦拭乾淨,雷不見了蹤影。

    我望了一眼被我用巨力勒暈的一個可憐的傢伙。

    能安靜的睡倒在這個分不清晝夜的時光裏是一種幸福,也許再過兩小時,他還能如平常一樣醒轉過來,回到那些矮墩墩的茅棚裏擦洗身子,喝上一口清晨的米酒,感嘆生活真的耐人尋味。

    我朝新哥比了手勢,轉身鑽入牢房裏,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被麻繩吊在空中的人。

    他耷拉着腦袋,衣不蔽體,用僅僅還能動彈的一雙眼睛毫不喫驚地看着我。

    我踩着鬆軟的地面,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身上傷痕密密麻麻的,數都數不清楚,看上去就像披着一塊縫補多次的舊棉褂。

    少了一隻耳朵,右臉上的十字刀疤結了痂。

    我儘量輕些,解開麻繩的動作有些慢,他生氣地推開我,不許我攙扶他坐到地上。

    “少校來了?”他搓揉着手腕淡淡地問道。

    我企圖將手槍遞給他。

    他粗魯地將手槍推到一邊,從地上撿起麻繩,仔細地將腰間僅剩的一小塊布料收拾整齊並系得緊緊的。

    我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企圖從閃動的光線中看清他的臉,但泥污和血痕阻止了我。

    僅能看清的閃閃發亮的眼睛和努起的嘴巴讓我頓時明白,這是個能殺死閻王的老頭兒。

    “少校派我來接你。”我說道。

    “本來就沒想着回去。不過還得感謝他。好傢伙,搞得這麼隆重。還不如把這些炮火錢花在我的葬禮上。”

    他起身站了起來,從我手裏接過手槍,朝着頭頂的木頂連開了三槍。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我從三個不大不小的窟窿眼裏聽到三聲永久的嘆息。

    我平生從不枉殺一人,但他們真該死,老五爺說。

    “你開的是林肯大陸嗎?”他的腿有些無力,我不得不攙扶着他,他低聲問我。

    我轉頭看着他,看着他正揶揄地看着我笑,不過在這個亂哄哄的如同牛馬集市的夜晚,我生不出一絲玩笑的心情。

    我扶着他走出去,沒有說話。

    新哥手裏端着一把大傢伙,正被老頭弄出的三聲槍響攪得焦躁不安。

    “你不用槍?”老五爺問我,我喜歡他說話的強調,低沉,拖着一丁點尾音,像是詢問,更像是命令。

    “從來不用!”我回答道。

    “這是個好習慣。”他奇怪地笑了起來,像是頭一次聽說一個荒誕的故事。

    “更確切地說,從來不用槍殺人。”

    “爲什麼。”

    “子彈會留在人的身體裏。”

    “有什麼不妥嗎?”

    “這種感覺很不好,就像被他們奪去了我什麼東西。”

    “你真吝嗇。”

    “每一顆子彈都有它的歸宿,或許呆在彈夾裏也不錯。”我說。

    他和我走在刀光劍影之中毫髮無損,新哥爲了保護我們的周全卻怨聲連連,可是,老五爺自從聽了我說的話,執拗地再也沒有拔槍。

    我回頭看了一眼皺緊眉頭的新哥,右胳膊早就掛了彩,臉上有彈痕擦傷的血跡,叼着雪茄煙的嘴巴咧得很開,右腿直打哆嗦,有肌肉痙攣的迫切。我只是朝他點了點頭,扶着老五爺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雨還在下,四周響起了炸彈爆炸的聲音,彈片飛得到處都是,有人呻吟,也有人在黑暗的角落裏斷了氣。

    這都沒什麼,炮火攪亂的夜晚只限於這個山谷,死或許也是種體面的結束,明天的太陽會洗去這一切。

    雷在離後山最近的一座竹樓下面等我們,等我們跨出鐵絲網,他摘掉了紅外眼鏡,收起狙擊步槍,朝着天空釋放了一發信號彈。

    冰冷的血紅的火焰在細雨中拖着長長的尾巴,懸掛在半空中,很久很久才熄滅,就像一顆還在留戀黑暗不願逃走的星星。

    我們登上摩托艇,沿水路返回,山嶺背後的槍聲接近尾聲。

    黎明前的黑暗非常濃烈,耳邊風聲陣陣,老五爺從河裏舀水喝了一大口。

    “少校是個有趣的傢伙。他以爲救我就算兩不相欠。日子還早着呢。不過,我在越南,他在中國,見面的機會就少囉。你叫什麼名字?”老五爺嘀咕之後突然問我,

    “白秋。”

    【作者題外話】:這裏在自動發的時候漏發了,請讀者按章節號順序讀哈,真的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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