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祕密,姚安也不例外。
上小學的時候,她特別癡迷《人與自然》。每天一到晚上六點,就拖着小板凳準時蹲守在電視機前面。
好多內容看過就忘,唯獨關於雪崩那一集,一直記到了現在。裏面的每一幀、每一秒,幾乎都能回憶起來。
起初熒幕上的畫面是靜止的。即便有細碎的雪花飄落,也很快就融進了白茫茫的背景裏,再看不出輪廓。但不知從哪個時刻開始,也不知道是爲什麼,畫面突然動了。那些常年累日積攢下來的雪從高處齊齊墜落,轟隆一聲,瞬間吞噬了登山者。
當時的姚安還太小,並不清楚災難發生的原由。她被嚇得好幾個晚上沒睡好,連去上學的路上都要仰着頭。生怕老天突然破了個窟窿,落下大雪把她埋住。
爸媽問她是怎麼了,她覺得丟臉,一直沒說。
但人總會長大。
很多年之後,當姚安重新審視自己和鍾淺錫的相遇,她莫名又想起了那場雪崩。
此時的她突然意識到,事情的起因也許並沒有那麼複雜。
所有不可控的坍塌,可能都只是源於一小片細碎的雪花。
那還是2015年的1月。
ua899次航班從首都國際機場出發,目的地洛杉磯。等待登機的人羣中除了遊客和商人,更多是才過完聖誕假期、趕着回美國上春季班的大學生。
有個年輕女孩站在隊伍末尾,正環顧四周。漂亮的圓眼睛裏寫滿好奇,像只新生的小鹿。
那一年,姚安剛滿二十歲。
這趟來北京,是她第一次離開老家松城。
首都自然是壯闊的——和從小長大的江邊小城不同,火車一路往南開,樹枝上不再掛滿白且沉的霧凇,觸目所及之處變成了繁忙的環路和摩天大樓。
就連偌大的國際機場等候區都坐得滿滿當當。一旦起身離開,座位立刻就會被占上。
人多,溫度就高。姚安在大廳裏站了一會兒,額頭上有些冒汗。她乾脆收回視線,拉開羽絨服拉鍊,坐在了自己的行李箱上。
手機在這個時候震動起來。
遠在洛杉磯的表哥發來消息:【還有多久起飛?我下午還得去送餐。】
姚安擡頭,掃了眼緩慢移動的隊伍。頭等艙和商務艙的乘客已經優先登機了,到經濟艙估計要半個鐘頭。
表哥:【沒晚點就行,落地之後我去接你。】
姚安回了句【好】,把手機重新塞回褲兜。微信發出去的瞬間,心情卻像被繩子拽了一下似的,莫名變得緊張起來。
其實爲了洛城大學的短期交換項目,姚安已經準備了小一年。
從語言考試,到學校的視頻面試,再到去大使館辦簽證。出發前行李都整理了好幾回,榨菜和紅燒牛肉麪全都塞進箱子裏,就怕到外面喫不習慣。
但即將要踏上一片陌生土地這件事,直到這一刻纔開始具有實感。
突然冒出頭的不安裹挾在興奮裏,來得倉促又沒頭沒腦。
就好像冥冥之中會發生點什麼似的。
而這趟旅行果真如姚安預感的那樣,有一個很糟糕的開端。
按照慣例,飛機起飛後選擇了遠東航線。在橫跨白令海峽時意外遭遇嚴重氣流,劇烈顛簸了接近四十分鐘。
姚安的情況有些不同。她伏在前排椅背上,頭髮被冷汗黏住脖頸,一張臉蒼白得沒有血色。
“您感覺哪裏不舒服?”空乘問。
頭暈、頭疼。
姚安很想這樣回答對方,可根本講不出話來。
萬幸的是,同機的乘客中有一名醫生:“估計是剛纔顛得太厲害,耳石脫落了。這樣坐着不行,得給她找個地方平躺。”
紛亂的腳步聲過後,不知道是誰在說:“商務艙滿了,扶她去頭等艙吧。”
姚安就這麼被人攙着站了起來,昏昏沉沉地往前走。眩暈感像潮水,讓時間和方向全都失去作用。
好一通折騰下來,終於到了地方。她腦袋一捱到枕頭,幾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再次醒來,是因爲冷。
蓋着的毛毯不知什麼時候從她身上滾了下去,在地面上攤成一團。
已經到了休息時間,整個頭等艙除了偶爾響起的幾下鍵盤敲擊聲,是全然靜謐的。
這個時候再去麻煩空乘,多少有點小題大做。
姚安決定撐住座位旁的扶手,一點點坐起來,自己去撿地上的毯子。
近了,更近了。
眼瞅指尖就要夠到絨布,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又開始頭暈。栽回座位的同時,胳膊還“咣”得撞到了扶手。
這下磕得太狠、太重,讓人瞬間眼圈發酸。眼淚不聽姚安的話,自顧自地往下流。頭一次離家就遇到這樣的糟心事,擱誰身上能不難過呢。
淚水也許是無聲的,剛纔撞椅子的那一下並不是。
有人聽到了那點響動,合上筆記本電腦,站起身,走向她的座位。
在看到掉落在過道上的毛毯之後,沉穩的腳步停下。他俯身把毯子撿起,拍打兩下,搭回到姚安的座位扶手邊。
問題竟然就這樣迎刃而解。
姚安感激之餘,掩住臉,說了句:“謝謝。”聲音放得小且輕,怕吵醒其他乘客,更怕對方發現她的窘迫。
那個人似乎真的沒有察覺出異常,腳步碾過地面,漸行漸遠。
一兩分鐘後,他卻又走了回來。手裏拿着什麼,重新停在姚安的面前。
姚安愣了一下,擡起眼睛。
直到這一刻,她纔看清對方的樣子。
眼前的男人比她要年長一些,三十左右,或者將將這個年紀。
眉骨和鼻樑很高,英俊到可以印成海報。身材是不疏於運動的,肌肉勻稱,簡單一件白襯衫穿出了寬肩窄腰式的服帖。
他站在過道上,目光垂下,專注地看向姚安。單單是這種注視,都從眉眼間透出貴氣來。
坐得起頭等艙,相貌又好。
這樣的人天生被命運偏愛,少了很多見識人間疾苦的可能,看到年輕女孩滿臉是淚,多半會居高臨下地問出一句“有什麼可哭的”。
出乎姚安的意料的是,那個陌生人並沒有這樣做。
他只是伸出手,遞給她一包沒有開過封的紙巾,之後禮貌地點了下頭,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