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好安全帶,我們這就出發。”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最快樂,蘇粒興致頗高地調大了音響,跟着廣播哼唱起來。
出了城區,一路西行。
走10號州際公路先經過聖塔莫尼卡,再沿着1號公路拐過幾個彎。左手邊豁然開朗,一片蔚藍的海。右手邊則是山石聳立,矮山綿延起伏。
太陽正往下沉,餘暉毫無保留地傾瀉,隨着水面的波動裂成一塊塊玫瑰色的碎片。公路就夾在這山與海之間,蜿蜒向前,車子像是要直直地開進夕陽裏面。
姚安心裏再不安,此時望着窗外的景色,也忍不住讚歎:“真美。”
蘇粒推了推墨鏡,表情有點小得意:“是不是沒白來?等到了馬里布海灘你再看,絕對會更不一樣。”
她沒有騙人,瑞恩家的景色確實更漂亮。
那棟別墅建在臨海的懸崖上,規模大到可以被稱作是莊園。
雕花大門打開,沿着車道往裏開了足足五分鐘,纔看到房子的影子。建築是標準的法屬風格,廊柱雪白高挺。落地窗裏透出通明的燈,和將暗的天光一起,點亮庭院裏繁複的園藝。
蘇粒把車鑰匙交給泊車的應侍,拉着姚安往裏走。
其他人來得早,已經喝過一輪。大廳裏有人在跳舞,香水隨着汗液和酒精蒸發,漂浮在空氣裏,讓姚安一進去就咳嗽起來。
“瑞恩呢?”蘇粒隨便抓了個人問。
對方指了指遠處走廊盡頭:“在打牌。”
套間的門半敞着,隱約能聽到裏面的低語。
推門進去,房間當中一張鋪着綠絲絨的長桌,邊上圍着不少看客。其中有個男生特別顯眼,一頭慄棕色捲髮,輪廓比亞裔略深些,又比白人柔和。
“聖誕節過得好嗎?”蘇粒主動和那個混血帥哥打起招呼,想來他就是瑞恩了。
“馬馬虎虎。”瑞恩扔下撲克,擡頭笑着問,“你們怎麼纔來,堵車?”
“別提了,正趕上晚高峯。”蘇粒推了下身旁的姚安,“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新朋友。”
屋子裏的人聽到這句話,紛紛把目光投了過來。有好奇,有端詳,大概還有一點自上而下的評判。
相較於本地女孩熱衷的美黑和豐脣,姚安漂亮得有些單薄。皮膚白得像官瓷,五官精緻,是水墨畫上纔有的雋永。
每個小羣體都有自己隱晦的規則。圈子以外的人,最多隻能成爲狩獵對象,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張牌桌。
這個道理直到很多年之後,姚安才懂。
而時間拉回到2015年。
坐在瑞恩身旁的金髮女生“噗”地笑出聲,低頭翻動起撲克,弄出嘩啦啦的響動。
蘇粒不滿起來:“傑西卡你還有臉笑?這回不怕香檳灑了?”
“你是什麼意思?”傑西卡尖聲問,“要吵架嗎?”
眼瞅兩個人要真刀真槍地撕起來,瑞恩打了個圓場:“女士們,十分抱歉,今天恐怕只有威士忌,不如讓我們把香檳這件事翻篇。”
說完他的視線滑向姚安,在她身上停了很久,直白地稱讚:“我很喜歡你身上的裙子,非常漂亮——我們正要開一局新的遊戲,你也一起來玩吧?”
不管在哪個國家,過生日的壽星都是最大的。
姚安沒有理由拒絕,見蘇粒衝她點了下頭,於是撿了張空椅子坐下。
瑞恩臉上的笑容擴大了,示意邊上的男生髮牌。
一張桌上八個玩家,打的不是鬥地主或者升級,是另外的規則。大抵是下注-掀底牌-湊花色,倒不復雜,看過一遍演示,差不多就明白了。
所有人坐好後,第一張底牌掀開,紅桃4。
“需要我教你嗎?”瑞恩側過臉,態度親暱地詢問姚安。
蘇粒一聽,又要炸毛:“安很聰明的。她寫論文厲害得很,你不要瞧不起人。”
姚安怕吵起來,連忙衝瑞恩笑了笑:“沒事,我先試試。”
說完確認過手裏的數字,謹慎地推出一枚籌碼。
瑞恩挑起右邊的眉毛,跟了兩枚。
下一輪的底牌是黑桃3。
傑西卡瞅見這張牌,立刻興奮地大喊:“黑桃,再來一張黑桃!”
只可惜好運氣並沒有眷顧她。
接下來的幾輪裏,黑桃遲遲不出現。傑西卡氣急敗壞地把籌碼砸向桌子,而蘇粒玩了一會兒,輸了個底朝天,乾脆跑去外間跳舞。
時間就這樣緩慢地往前走。掛鐘上指針轉動,滴答、滴答。
不斷有人退出,不斷有人離開。
塑料籌碼越壘越高,已經到了稍微碰下就能“嘩啦”一聲倒掉的程度。
“還要繼續嗎?”瑞恩眼珠的顏色很淺,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裏多了一點興致盎然。
傑西卡湊過去看瑞恩手裏的牌,之後放肆地笑出聲:“放心吧,她贏不了你的!”
姚安聽了,重新審視過一遍自己的手牌。
局面有些冒險。
還缺一張紅桃8,才能湊成fullhouse的花色。硬着頭皮賭一把的話,不是不行。可桌上那麼多籌碼,每一枚都在告訴她:這不是屬於她的遊戲,她輸不起。
真要就此停下,又意味着剛纔贏來的全都要拱手送人。書上說這是沉沒成本。道理誰都明白,真陷在局中卻爬不出來。
退,還是不退?
姚安後背上全是汗。
正在焦灼,吱呀。屋門忽然再次被人從外面推開。
起初姚安以爲是蘇粒回來了,直到呼吸間浮起一層似曾相識的雪松香。
電流從毛孔裏熨燙出來,她被蠱惑着,驀地回頭。
高大的男人揹着光,就站在敞開的門邊上。身上的西裝穿得一絲不苟,十字袖釦在暗處閃閃發亮,嚴整得好像奉行禁慾主義的清教徒。
他目光投向牌桌,只是一瞥,就讓剛纔的喧鬧全都啞火。甚至連張牙舞爪的傑西卡都閉上嘴,變得老實起來。
屋內靜悄悄的,除了姚安。
在看清對方的面孔之後,她忍不住“啊”了一聲。
如果沒有認錯的話。
不,一定沒有認錯。這個從走廊上進來的男人,就是在飛機上遞給過她紙巾的陌生人。
他怎麼會在這裏?
幾秒之後,瑞恩的問題給了姚安答案:“哥,你今天不是要去達拉斯嗎?”
“臨時有事,改了行程。”男人簡略地回覆,掃了一眼搖搖欲墜的籌碼,拿出包裝好的表盒,“生日快樂。”
瑞恩眉開眼笑地接了過來:“謝謝。我們快結束了,最後一輪,你要來玩嗎?”
這段對話落在姚安耳朵裏,被意外的重逢蓋住,只剩下細碎的震盪聲。
她想她的臉色一定很驚訝,因爲男人的視線在場內環顧一圈之後,最後停在她的身上。
片刻後,他朝姚安走來:“好。”
也許是飛機上小小的善意,也許是從第一次見面起、這個人身上就有的遊刃有餘,也許只是因爲他看上去是整間屋裏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姚安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總之在對方靠近的瞬間,她下意識就把手牌亮給了他。
男人看過,指着面前的籌碼,禮貌地詢問姚安:“可以嗎?”
姚安以爲他要幫忙丟掉其中的幾枚,立刻點了下頭。沒想到對方擡起手,把籌碼一個不剩地全部拋在了牌桌上。
這是allin的意思。
姚安被嚇了一跳,連瑞恩也詫異地問:“哥,她的牌這麼好?”
男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轉向莊家:“掀底牌吧。”
難道底牌真的是紅桃8?
負責坐莊的黑人男生左看看,右看看。伸出手,朝最後一張扣着的撲克探過去。
姚安盯住即將被翻開的紙面,緊張到嘴裏發苦。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跳動,砰,砰,砰,每一下都帶動血流沖刷鼓膜。
就在這個時候。
“等等!”瑞恩明顯是猶豫起來。因爲按照規則,底牌掀開之前主動認輸的話,可以少罰兩倍積分。
男人聽到了弟弟的喊聲,臉色依舊是平靜的。或許在他看來,眼前這場驚心動魄的牌局,不過是小孩子的遊戲。
瑞恩指尖捏着紙面,用力到顏色發青。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咬了咬牙,扔掉了手裏的牌。
“算了,我認輸。”
姚安竟然就這麼贏了。
一片譁然裏,最後一張底牌掀開。
方片3。
瑞恩從座位上彈起來,去翻姚安的手牌。
在看到那一串根本連不上的數字之後,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fk!早知道剛剛不扔了,我是同花順!”
旁人在氣急敗壞些什麼,姚安一概沒有聽清。
此刻她被突如其來的勝利裹挾着,腦子有點發懵。隔了半晌,才小聲和身旁的男人確認道:“我們之前……是不是在飛機上見過?”
“是。”對方隨手把散落的撲克攏在一起,越過滿屋嘈雜,專注地看向她,“我叫鍾淺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