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是無盡的海,前襟緊緊貼着鍾淺錫的襯衫。姚安覺得自己要被揉碎了,嵌進欄杆裏。
脣齒被陌生的氣息完全佔據,口腔的每一處都好像被溼熱的觸感觸及。被侵佔的感覺太鮮明,對方身上的溫度又太高,幾乎要灼傷姚安,讓她不安地顫慄。
鍾淺錫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適。
像是要安撫她似的,他攬住姚安的後背,把她帶離了欄杆,抱得更緊。
很久之後,或許也沒有很久——缺氧的時候,時間已經算不得數了。
鍾淺錫鬆開了她。
姚安大口喘氣,而鍾淺錫恢復了溫柔與剋制。
“還好嗎?”他饜足地退開一點,審視起她的神情。
繾綣的空氣沒有褪去,依舊漂浮在海風裏。
姚安想要說她還好,活着呢,沒斷氣。話沒講出來,開口成了個小小的噴嚏。
甲板上風大,又能怪誰。
鍾淺錫笑了,伸出手,幫她緊了緊肩上披着的毯子:“這裏冷,我們進屋吧。”
釣上來的鱈魚已經被送去船上的廚房,廚師把它當場開膛破腹、料理乾淨。
再沒有什麼比午夜時分坐在搖晃的船艙裏,喝上一碗熱乎乎的魚湯更愜意的事了。
“會很燙,小心。”鍾淺錫說。
姚安當然會小心。
先前被熱巧克力嗆了那麼一下,已經用完了她今年的丟人指標,說什麼也不能再在鍾淺錫面前露怯。
這回她不急着喝,先是用勺子在湯裏繞圈,一點點吹出熱氣。銀勺柄上被薰出一層霧,消散之後又映出兩個面對面坐着的人影。
——她的臉,鍾淺錫的臉。
姚安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上揚起來。
“怎麼了?”鍾淺錫問。
“好像每一次見面,我們都在喫東西。”
鍾淺錫回憶了一下,也笑了:“確實。下次約會,也許應該換個方式。”
他說這場海釣是約會,也說了還有下次,好像給這段關係蓋上了一個曖昧不明的戳子。
姚安理應是快樂的,她不否認這一點。
但這是一種放縱的、讓人不安的快樂。
就好像兩個身份迥異的人,只是恰巧相遇在茫茫夜海。出於寒冷,分享一點屬於情人之間的親暱。
鍾淺錫愛她嗎?
姚安不確定。
無數念頭在年輕的心臟裏鼓動着,又被壓了下去——這是一個多麼溫柔的夜晚啊,姚安捨不得破壞它。
湯的熱氣在裊裊上升,給鍾淺錫的眉眼蒙上一層柔軟的濾鏡。霧氣還在,但疏離褪了一些。
關於愛的話題不敢去觸碰,有些問題還是可以問的。
姚安突然想到了蘇粒的建議。
她把勺子放下,胳膊支在餐桌上,身子前傾了一些:“我們聊一聊天,好不好?”
“當然。聊什麼?”
“給我講講你吧。”
“我?”
“嗯。”姚安的圓眼睛裏寫滿好奇,“我剛纔說了好多好多自己,但是一點都不瞭解你。”
停了幾秒,鍾淺錫溫和地回道:“我是個很無聊的人。”
“但是我想聽。”
吻的餘韻還沒有消散,再任性的要求都顯得理直氣壯起來。
鍾淺錫笑了,縱容姚安,像在縱容一個孩子:“你想聽什麼?”
“所有關於你的事。”
短暫的停頓後。
“我在路易斯安那長大,唸到高中。大學去了芝加哥,一直都是教會學校。我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法國人。還有一個弟弟,你也認識,瑞恩——好像就是這些了,還有其他想知道的嗎?”
鍾淺錫開口,意外地誠實。
而且他說的沒錯,和姚安想象中那些堪比古墓麗影的神祕經歷比起來,鍾淺錫的過去其實要枯燥很多。
“這樣啊。不對……路易斯安那?”姚安捉住了關鍵詞,詫異地問,“瑞恩說他是本地人,我還以爲你也是在洛杉磯出生的呢。”
“瑞恩是,我不是。”
老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怪不得他們明明是親兄弟,性格卻像指南針上的兩極。
“你和瑞恩關係不好?”鍾淺錫看出她的訝異。
“沒有沒有,怎麼可能呢,瑞恩是蘇粒的朋友,也算是我的半個朋友了。”當着對方親人的面,話總歸要委婉一些,“他人很熱情,就是有時候太直接。”
“比如?”
“上次他來圖書館找我,硬要把支票塞給我,嚇了我一跳。”說到這裏,姚安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急忙捂住嘴,“對不起,我不是在告狀。”
話題被絲滑地扯開,偏離了原本的方向。
姚安自覺說錯了話,不再問東問西,老老實實地開始喝湯。碗底快清空時,一擡頭,才發現鍾淺錫只是看她,並沒有動餐具。
“你不餓嗎?”姚安愣了一下。
鍾淺錫看了一眼表,距離禮拜日過去,還有差不多兩個小時。
“我不能喫。”他解釋道。
食慾和性|欲不可饒恕,索多瑪就是因爲這樣的罪行,被降下的天火覆滅。
“可被釣上來的魚已經死了。”姚安疑惑,“這難道不是罪嗎?”
單純也是一種力量。
鍾淺錫的眼睛裏一閃而過些意外,有那麼一會兒沒出聲。
而很多年之後,姚安才意識到,那是認識對方以來,她說過的最聰明的話。
因爲在那一刻,她觸摸到了一點真實的鐘淺錫——那些他所遵循的、抗拒的、自相矛盾又束縛着他的東西。
只可惜姚安摸到的太少了。
只有一點點,不夠當時的她理解,也不足以留下痕跡。
就好像鍾淺錫眼裏的意外很快消失,重新微笑起來。
“你說的沒錯,我一會就開始。”
船在一個小時後抵達碼頭,那碗湯放到最後,也沒有被解決。
像所有體貼的情人一樣,鍾淺錫在分別前吻了姚安的額頭。很輕,很淺,羽毛似的。
“晚安。”他紳士地說。
閣樓上的燈亮起,又熄滅。鍾淺錫目睹着這一切發生,在路邊抽完一支菸,才重新上了車。
那個晚上,他睡了四小時。
因爲紐約和洛杉磯有三小時的時差,證交所交易的準備要趕在七點半前完成。除開這些,當天還有兩場重要會議,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一刻不停。
達拉斯的那場買賣只是開端,他有更大的計劃要做。
“我想鍾老先生如果知道這些,可能會不高興的。”晚些時候,祕書米勒送來合同,說得很委婉。
當一個美國人都學會繞着圈子講話,那就充分證明這件事很棘手。
鍾淺錫指尖敲擊桌面,擡起眼睛:“那就不要讓他知道。你說對麼?”
祕書米勒會意地點頭。離開辦公室之前,想到什麼,又再度折返:“對了,瑞恩先生一直在休息室等您結束會議,已經過去差不多一個鐘頭。”
鍾淺錫把靜音的手機翻過來,滿屏幕果然都是來自弟弟的短信。
他粗略看過一遍,開口:“讓他進來吧。”
短短一分鐘之後,一頭小卷毛就“呼”地閃現在了辦公室裏,語氣委屈極了:“哥!”
“怎麼?”
“你爲什麼要停我的信用卡!剛剛想買雙鞋,結果都刷不出來了!”
鍾淺錫筆尖沒停,把一份文件簽完,纔回答:“因爲你不聽話。”
不聽話的孩子是要被訓誡的。就像蜜糖之後,總是跟着荊條。
瑞恩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憋屈地大嚷:“我只是覺得姚安有意思,逗一逗她,這樣也不行嗎?”
鍾淺錫把紙張翻到下一頁,慢條斯理地整理合同,沒有回答。
“求求你了,給我的卡解封吧。我都和傑西卡說好了,要給她買雙鞋的!”
“哥,你對我最好了,不能讓我沒面子,對吧?”
“哥!!!”
一連串哀求無果,瑞恩急了,眉毛皺起來,威脅道:“你不能這樣對我,我要去找父親!”
“去吧。”鍾淺錫這次擡起頭,平靜地回道,“替我向他問好。”
“真有你的!”瑞恩怒氣衝衝地重又出去,門被“啪”地甩上。
木門震盪,帶動陣風襲來。很涼、很潤,就像昨晚一樣。
辦公室重新恢復安靜。
鍾淺錫停下筆,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了那個比他計劃中提前了幾個小時的吻。
原本那個吻是要在分別時,才落下的。
但姚安說,她想家了。
而她口中的故鄉,哪怕是數九寒冬的一串冰糖葫蘆,抑或是燥熱操場上的一片樹蔭,都在回憶裏閃閃發亮。
那是一個和路易斯安那滿是塵土和蒼蠅的小鎮、截然不同的地方。
這讓鍾淺錫短暫地失去了耐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年輕的身體裏,去掠奪那一點愛與希望。
而失去自制,是比死亡還要糟糕的事情。
鍾淺錫把鋼筆放下,擡起手,鬆了鬆領帶。
這恐怕不是什麼好兆頭,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