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裏飽脹,身上發暖。
姚安放下湯匙,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已經過去十多分鐘,鍾淺錫竟然還沒有回到客廳。
塗個藥怎麼會過去這麼久,是不是哪裏出了什麼問題?
想到這裏,姚安站起身。快步穿過套房的走廊,停在了洗手間門前。
隔着磨砂玻璃,隱約可以看見裏面高大的身影。
姚安擡起手,敲了敲門:“需要幫忙嗎?”
回答她的不是一句“好的麻煩了”,或者“不用了謝謝”,而是一陣低沉的法語——鍾淺錫正不知道在和誰通電話,語氣嚴謹。
姚安立刻收住聲,但對方已經聽見了門外的響動。
片刻後,談話被迅速收尾,洗手間的門開了。
鍾淺錫站在燈下,手從門把上收回來,襯衫沒有完全理好。肩膀才上過藥,領口半敞,餘了幾顆釦子沒系。少了衣衫的遮擋,雪松香氣愈加濃郁。
那些氣息彷彿長出一隻曖昧的手,捏得人喉嚨發癢。
姚安移開眼睛,清了清嗓子:“我看你一直沒出來,還以爲是你的藥沒塗好。”
“沒有,已經好了。剛剛有點生意上的事情,就留下來打了個電話。”鍾淺錫仔細解釋過後,又問,“飯喫完了嗎?”
“喫完了。”頓了下,姚安補充道,“味道很好,謝謝你。”
“那就好。”
鍾淺錫一邊說,一邊單手去扣那些開着的扣子。畢竟不是左利手,精細操作總歸不大靈活,鈕釦從他指間一次又一次溜走。
姚安等了一陣子,沒聽見什麼響聲。目光挪回來時,發現這一幕,看不下去了。
“我幫你吧。”猶豫了一下,她提議道。
鍾淺錫立刻笑了,點點頭:“麻煩你了。”
鈕釦小小一枚,沾染了對方的體溫,捏上去是燙的。
隨着她的靠近,,對方的呼吸就打在她的耳廓。
姚安的指尖灼燒起來,需要找點話題,緩解逐漸蔓延的熱:“這麼晚了,怎麼還有生意要談呢?”
“不是我的生意。”鍾淺錫說。
那是誰的?
“是祁航的。”
姚安聽到這個名字,擡起頭。
手還停留在對方的胸口上,男人的話音帶出細密的震動:“祁航不是在松城開了家西餐廳麼?我的一個法國朋友和藍帶有合作,能爲他的餐館提供一些供貨。這件事不經過我,他不會發覺,接受起來估計就不像支票那樣困難了。”
道歉這件事,並不單單只是口頭上說一說而已。
鍾淺錫是真的思考過了,準備用實打實的行動去彌補他曾經犯下的錯誤。
這超出姚安的預期太多。
以至於她下意識問道:“爲什麼?”
“你知道原因的。”鍾淺錫說。
姚安的呼吸緊了一下。
這絕對jsg不是她先前以爲的不甘心——沒人會爲了一份被拒絕的不甘心,做到這樣的地步。
“你是爲了把你的邦妮找回去,對麼?”隔了一會兒,她說。
鍾淺錫不否認這一點。
於是姚安又說:“我承認,我們是有一些地方相像。但我們是不一樣的,我不是邦妮。”
種族、收入、甚至是對世界的看法,都天差地別。
鍾淺錫開口,眼光柔和:“我知道。”
既然知道,爲什麼不去找其他人,非姚安不可?
“因爲你很珍貴。”
類似的甜言蜜語,姚安早就已經不想再聽。
既然如此,那就聽一聽實話吧——鍾淺錫沒有試圖讓姚安去硬生生地接受這份讚美,而是從一段過去開始講起。
“我之前和你說過,我出生在一個小鎮。那裏交通不算便利,只有一條公路穿行。”
“生活實在太乏味,大人們喫過晚飯,就會坐在門廊上乘涼。小孩子們在道邊玩耍,守着貨車駛過,一輛、兩輛、三輛。”
無數塵土伴着車輪飛起來,又落下去,組成不斷變化的光影。
“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去猜下一輛路過的貨車的顏色,是藍的還是紅的。”鍾淺錫說,“爲此打上一品脫啤酒的賭。”
“但我從來不會參加這樣的遊戲。”
不光是因爲打賭會浪費唸書的時間,更是因爲屬於鍾淺錫的車遲早會來,會帶他去那座西海岸旁、流光溢彩的城市。
單是想到這一點,苦悶的日子就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以至於鍾淺錫曾經認爲,這是所有飽含野心的年輕靈魂,共同的訴求,姚安也會如此。
“於是在和你分開的日子裏,我無數次思考同一個問題:爲什麼你能放棄那一切?”
這是二十出頭的鐘淺錫,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起初我不能理解。後來我走了一些地方,見了一些人,才漸漸開始明白。”
姚安確實和他有相似之處,可她並不是邦妮,因爲她的內裏不是空的,有她的堅持。
她比他更有勇氣,無論是直面自己的弱點、嘗試去彌補那些曾經的錯誤,還是放棄物質上的誘惑,不再任由自己無止境地坍塌下去。
這些勇氣,是遠比野心和慾望更閃閃發亮的東西。
所以鍾淺錫欣賞姚安,脫離了單純的肉|欲,脫離了年齡的界限。
這不是帆船俱樂部的一時敷衍,不是話筒前的一場政治演講,或是爲了狩獵而說的謊言。
他是真的認爲,姚安很珍貴。
一番話講下來,鍾淺錫不再開口,洗手間裏只有呼吸起伏。
姚安站在原地,沒有出聲。
咔嚓,咔嚓。
她的耳旁漸漸響起這樣的細微破碎聲,是建在沙地上的城牆生出一條狹長的紋路。
就像鍾淺錫無法否認他對姚安的渴求,姚安也無法否認那些來自鍾淺錫的吸引。
這是一種本能的、生物性的衝動。源於對方遠超同齡人的體貼、豐富的閱歷,和近乎完美的涵養。
在過去的五年裏,姚安短暫地交往了一些男生,也有過一些甜蜜的時光。越是如此,她才越清楚的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另外一個鐘淺錫了。
他和她從前見過的、以後將要見的人,全都不一樣。
抗拒和依戀攪成一團,根本分不清彼此。
這種感覺太複雜,就好像她和鍾淺錫明明一個從路易斯安那出發,一個駛離松城,看上去是如此不同。可他們又在同一輛車上,旅程的起點都是出生,終點是死亡。
在這條路上,他們渴望陪伴、渴望理解、渴望被認可。
他們沒有什麼不同。
貨車搖晃着前行,鍾淺錫已經三十五歲,姚安也不再是什麼都不懂的女生。一輩子很長,也很短。意外隨時會到來,不應該無限度浪費在考驗和懷疑上面。
總得有個結束。
現在是那個時刻嗎?
姚安理順思路,忽然生出一股衝動。她決定擡起眼睛,直視鍾淺錫:“我可以相信你嗎?”
換言之。
你是值得信任的嗎?
是,或者不是。
她只要一個堅定的答案。
鍾淺錫讀懂了姚安的表情。
他收回視線,沉思片刻,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沒有直接開口,而是擡起本應受傷的右手,把襯衫重又掀起一點來,露出背上暗紅色的、交錯的瘢痕。
姚安在看到那些一條一條、像是死去蛛網的傷疤之後,怔住了。
一張醫囑能被開出來,自然有它的道理。
鍾淺錫也的確是受了一些傷,在這件事上他沒有撒謊。
可幾乎一模一樣的傷痕,姚安曾經在鍾淺錫的胳膊上見到過,就在三個月前、在洛杉磯重逢的夜裏。當時的鍾淺錫對她說,那是來自懺悔的拷打,是他嘗試解脫精神上苦痛的方法之一。
所以真相只有一個:今天的醫院之行,壓根和祁航一點關係也沒有。
鍾淺錫不過是利用舊傷,隨手把情敵支開,博取姚安的同情而已。
這個老奸巨猾的騙子。
姚安有那麼一會兒沒說話。
再開口時,她說:“你壞透了。”
“是的。”鍾淺錫承認,“我壞透了。”
叢林裏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不殺死對手,就可能被對手反撲。他只能竭盡所能地僞裝,避免暴露太真實、太醜陋的面孔。
虛僞嗎?
當然。
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爲什麼又要親手拆穿自己搭建好的完美騙局?
在這個問題上,鍾淺錫沒有過多解釋什麼。
也許比起無休止的設網、捕獵、等待,他偶爾也會希望煎熬結束得早一些。
又或者在內心的某個角落,他也期待一些勇氣和改變。
所以他把繩子交給了姚安。
行善者獲福,爲惡者得禍。
勒死他,或是赦免他。
全看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