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殊現來說,上島的開端着實糟糕。他早在沒上岸前,就遠遠瞥見樹下半躺着的東西。可以說是屍體嗎?上半身已經完全拍散了,有些融進樹幹,蚊蟲爬行,有些撒落在邊上的沙地和草叢裏。下方的軀體保持着他記憶中的樣子。

    殊現記得清清楚楚,衛善先生出發當天,他有去港口送行。衛善先生穿着山田家的門服,黑色的布靴綁腿,光風霽月。他對自己說,殊現,我會想盡辦法傳遞消息出來。

    眼前這具殘缺屍體,是他所尊敬的衛善先生。

    一時間,與衛善先生相識相知的走馬燈飛速在腦中掠過,最後餘下長長的悲鳴。

    殊現雙膝着地趴俯,眼角竟有血淚。

    清丸和威鈴尊敬殊現,跟在殊現身後跪下,恭恭敬敬低頭,聽殊現低聲誦讀《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憑弔衛善先生。

    林直子跟十禾則躲得遠遠,混在石隱村的忍者隊伍邊上,或雙手抱胸或單手撐腰。同其他人一樣,打量山田家不合時宜的鬧劇。

    連衛善都死了呢。林直子稍微理解十禾動不動喊回去的心理了。除開根本提不起來的幹勁,這座島還真的能威脅到十禾的性命。

    她活動了一下胳膊,指骨末端連着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個不少。繼殺鬼之後,終於有一些樂子了。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死掉啊可別像無慘一樣讓人失望。

    林直子放空腦袋,腳尖依照某種節奏,不緊不慢地敲打着海邊的沙地。

    當半空中突然撒下巨網,三隻形狀各異、高大無比的非人怪物從密林深處拔地而起,一步一步向人羣走進,開始無差別攻擊。林直子還在發呆看天空,萬里無雲,未來幾天應該都是晴朗的好天氣。

    島上的氣息波動太過龐雜,盡是些令人作嘔的殘次品。三層套圈式結構嗎,越中間,五行之氣越純粹。應該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側身避開怪物頭頂上不人不鬼的道士的攻擊,林直子對邊上忍者揮揮手。

    船上都說向將軍盡忠,對山田家臣服,這種打打殺殺的場合總不能幹看着主子躲,不上來保護吧?

    隨四忍之一的指令,忍者們分工有序,拿出隨身的工具引誘、束縛、劫殺,有條不紊地捆住了舌頭長到倒胃口的怪物,對着脖頸割下去。死法和船上那位忍者相似。

    林直子拍了兩下手,以示鼓勵,“漂亮,但這傢伙還在動哎。”

    脖頸的裂口處長出藤蔓般的細長物體,重新包裹成腦袋。

    死而復生?不,單純的沒有擊中要害。

    氣息從丹田流出,惠及全身。這可比鬼好殺多了。

    忍者們再次重複動作,制服怪物,在各處製造傷害,試圖殺死對方。

    依靠多人合作的消耗戰,林直子都可以猜出他們的作戰信條,比如,英雄不敵衆人?

    石隱村的村長應該跟主公相見恨晚,都如此鍾愛這種低廉又脆弱的方式,來凸顯人精神的可貴以及能力的平庸。

    殊現終於讀完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跪地合上本子,虔誠祈願衛善先生安息。接着,他把將軍賞賜的刀刻出密密麻麻的鋸痕,像是故意一樣,慢吞吞地折磨口出狂言的道士。要對方回答自己的問題,答一句給一刀,鈍刀割肉,也算是酷刑。等收集到島上大致的消息,殊現纔將他殺戮在地。

    一切塵埃落定時,小黑撲打着翅膀飛來,嘴裏還銜着什麼,太陽映過去,有些刺目。

    林直子伸手去接。這次小黑給面子,停在她的小臂上,將東西放到手上。

    這下她看清楚了,是護額。金屬質地,手感微涼。叉型紋路有些土氣,上有點點血跡,已經乾涸。在她所認識的人裏,只有典坐用這種護額。

    因爲是士遠送他的,所以典坐這個士遠跟屁蟲無不驕傲得戴在頭上,以此爲榮。還曾向其餘同門炫耀過,這是我師父送我的,你們師父有送嗎?

    好脾氣的幾個順他心,誇獎幾句。不好脾氣的,就跟自己的師父鬧,師父,你看看人典坐,得意成什麼樣了!然後順利的得到師父給的禮物。

    至於殊現,他眼巴巴瞅着衛善,沒開口。衛善也不常參與門人的交流,沒有任何舉動。等知道了,盯着殊現打理刀具盯了一下午,讓人不自在地開口問怎麼了。

    衛善對他總是慈愛,“殊現,你的刀有磨利嗎?”

    殊現低眸,刀身映出他的臉。不再是剛被衛善先生撿回來時,滿是仇恨的孩子了。他長大了,雖然離衛善先生還很遠,但也有進步了吧。

    衛善沒有安撫他的情緒,只看向窗外。大樹枝頭有新葉抽芽。即使是鮮血澆灌的山田家,也有春意平等地照拂。

    “今天的天氣很好,”衛善說,“殊現,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

    之後,殊現也低調地炫耀了起來,我和衛善先生一起散步了呢!

    典坐則大大咧咧地講:“啊,這很稀奇嗎?我師父經常跟衛善先生一起散步啊,他們還是茶友。”

    林直子沒有師父,她來山田淺衛門是來墮落的,又不是來進修。也不妨礙典坐特意找到她,點着腦門上的護額,得意洋洋地問:我師父有送給你什麼嗎?沒有吧!

    模樣太欠了。

    林直子一臉天真地反問:哎?一般都是我送士遠禮物的,典坐你難道從來沒有送過士遠禮物嗎?不會吧?我可是送過士遠薰香、茶具、服飾,雖然都是小東西,但每一樣都是精挑細選、飽含心意的。

    典坐氣得跳腳。

    可林直子還不放過他。

    “典坐,你有錢買禮物嗎?告訴你哦,士遠很挑剔的,喫穿用度都是精品。你沒錢的話,我可以借你的,別客氣!不過,上次花街喝酒的錢,是我幫你墊的,你準備什麼時候還?”

    他這種只拿山田家月錢,沒有外快補貼的窮苦小子,反倒經常被幾個壞蛋師兄拉去花街,被迫買單。一年到頭,根本結餘不下多少錢。有時候還得期期艾艾找同門借錢。付知和期聖會收利息,仙汰是好人但錢都拿去買書了,問佐切借有些不好意思,還是直子最大方。

    總不能向士遠師父借吧,要是師父問起我的錢都去哪了,回答花街的話——總之,絕對不能讓士遠師傅知道。

    典坐之於林直子,雖不及衛善之於殊現,但也算是關係不錯的同門。

    林直子伸手將護額上的血跡擦乾淨,已經乾涸了,要很用力纔行。隨後,她走向殊現,伸手一拋,護額落在他的懷中。

    “典坐的遺物,好好保存。”

    殊現照做,把護額塞在心口的位置。順眼角留下的血淚,襯得整個人陰鬱可怖。

    “典坐他也”

    林直子回頭睨了一眼殊現,想到衛善,她同殊現多說了兩句話。

    “真是可惜啊,如果典坐沒死,過幾年,他肯定能成爲士遠一樣優質的男青年。說不定會娶我們小佐切呢。但是啊,殊現”

    林直子按住殊現的臉,大拇指擦過他的眼角,想抹去血淚,可忘了指間上黏着典坐的血。

    血淋淋的手,怎麼擦得乾淨。

    殊現的半張臉,一片狼藉。

    西垂的夕陽,爲他鍍上如血的霞光,恍若整個人浸在血海之中。

    傷感、仇恨,哪一個更多。

    “山田家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感情了。能懲戒敵人的罪,還是能承接將軍給的光輝?”

    衛善沒有帶領山田淺衛門完成將軍的指令,現在輪到殊現了。

    他是要同衛善一樣,讓將軍失望,死在這個島上。還是把山田家的倖存者一個不差得帶回去?

    林直子把這些話嚥下去。她又不是好人,輪不到她張口煽情。

    清丸和威鈴湊過來,幫助殊現振作起來。殊現點頭,又恢復了平日正經可靠的模樣。

    一直渾水摸魚的十禾則輕笑了一下,“我們家殊現生氣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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