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書成趕到教室的時候,遲到了大概十分鐘,驍曉照例坐在頭一排正中間的位置,旁邊圍着好幾個同學,七嘴八舌地跟她訴苦。

    “不是上禮拜剛考完外匯套利分析嗎?怎麼今天又要考試?”

    “衍生工具那本書都快趕上辭典了,你師兄就沒說要具體要考哪一部分?”

    “早知道你師兄是個虐待狂,我要退學,誰也別攔我。”

    “上課。”一個沉靜的聲音從講臺上傳下來,坐在下面的學生們立刻閉上嘴,緊張地擡起頭。

    透明玻璃講板前面,簡書成一隻手揣進西褲口袋,另一隻手已經拿起一隻馬克筆,板書寫的飛快。

    “隨堂測驗是我教學的一部分,這個在第一節課發放的教學大綱裏已經註明了;期末考試,對衝購買期權是重點;如果誰對我的教學風格不適應,現在就可以直接離開教室。”

    簡書成話音落地,題目也寫完了。

    他轉過頭,擡起手腕掃了一眼手錶,本來就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再加上講臺,壓迫感撲面而來。

    “這個案例,你們有二十分鐘時間,計時開始。”

    學生們紛紛伸長脖子,有幾個還張着嘴,感覺嘴脣都在用力地讀着講板上簡書成出的那道題。

    “老師,就這麼點兒數據嗎?“

    “是不是少什麼條件啊?”

    有幾個人仗着膽子問道。

    “數據和條件都很充足,你們還剩十八分鐘。”

    “老師,這麼複雜,我們可以翻書查幾個公式嗎?“學生們可憐兮兮,“老師,簡教授,好歹跟了你一年,今天就放我們一馬吧。“

    “閉卷。”簡述成的語氣平靜依舊,然而透出的是冷厲,嚴苛,油鹽不進。

    “操!”簡書成聽見有人低罵,但是學生們還是低下了頭,開始演算。

    開學就要上大三了,這幫熊孩子怎麼題都看不明白,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簡書成捏着馬克筆的手指收緊,如果換成宋筱楠,口算也能算明白,五分鐘應該都不用吧。

    簡書成又想到了宋筱楠。

    自從他得知宋筱楠出事的那一天起,他對這個人,這個名字就產生了一種類似應激的反應。

    作爲那起內部交易的舉報人,他沒有去法庭。

    作爲宋筱楠的師兄,一年了,他也沒有去看過他。

    他一度以爲自己再沒可能見到宋筱楠了,然而今天,他倆意外重逢。

    他跟宋筱楠恐怕還真是有緣份吧,要不然人生背景如此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怎麼會有認識的機會呢?

    宋筱楠,老家在雲川的山溝裏,和他隔着高鐵,輪渡和一整天牛車的距離。

    雲川其實也不是宋筱楠真正的老家,他是在四歲的時候被拐賣過去的。

    買下他的那家人三代單傳,這一輩兒上卻無論如何都生養不出,老婆婆做的主,傾家蕩產買了他。

    三年之後,“啪嚓”一下,多年不下蛋的兒媳婦自己生出個男娃,宋筱楠差點兒又被轉手給賣了。

    幸好那一年宋筱楠上了學,當年的小學班主任魏大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恩人,硬是把他留下來,當自己兒子養,自己兒子教。

    宋筱楠實在太聰明,三年就把小學的知識全學會了,並且在一個地市級的數學比賽裏拿了第一名,爲他自己贏得了一個獎學金。

    這個獎學金一直資助他上了初中,高中,考上了r大,等到宋筱楠拿着r大的錄取通知書風塵僕僕來報道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些年一直以獎學金的方式資助自己的正是金管學院的院長驍鳳山。

    因爲宋筱楠異於常人的聰明,驍鳳山十分看重他,在宋筱楠讀本科的時候,就破格帶他參與了幾個項目,後來宋筱楠直研,驍鳳山又讓宋筱楠跟着他最得意的門生簡書成一起做課題。

    逢年過節加週末,驍鳳山經常把宋筱楠叫到家裏,待宋筱楠亦師亦父。

    可以說驍鳳山是宋筱楠人生中的第二個恩人。

    其實,簡書成和驍鳳山的關係也不僅僅侷限於師承。

    簡書成的父親和驍鳳山是發小,大學時代,簡父考進了中文系,驍鳳山考進了經濟系。

    如今簡父是小有名氣的編劇,驍鳳山是經常上電視的學術帶頭人。

    簡母和驍鳳山的夫人算同事,簡母是r大的社會學教授,驍夫人在同一個學院管行政。

    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繫,把宋筱楠和簡書成拉扯到了一起,從學校裏到學校外,關係越來越近,一度到了形影不離的程度。

    直到驍曉回國。

    驍曉是驍鳳山的獨生女,和宋筱楠同歲,生日還大宋筱楠好幾天。初中就被送到了國外,大學本科卻選擇回r大,進金管學院。

    明裏是說驍教授和夫人年紀大了,想閨女離得近,其實是驍曉一個正經大學都沒申請上,在國外掛了個十八線大學,然後以留學交換生的身份進了r大。

    驍曉也不是真的不上進,她實在不是讀書這塊料,還嬌氣,回來就粘着簡書成,作業什麼的恨不得要簡書成捏着她的手給她寫。

    好幾次,宋筱楠在驍院長家裏,撞見驍曉和簡書成膩在書房,驍曉的手自覺不自覺地搭在簡書成的肩膀上。

    後來簡書成就察覺到宋筱楠有點兒故意避着他的意思。

    於是簡書成就故意避着驍曉,然後,驍曉就故意在老爸和簡書成面前說宋筱楠地壞話,再然後,宋筱楠就更明顯地避着簡書成。

    這個怪圈一度成爲壓在簡書成心裏,唯一且最大的煩惱,直到宋筱楠因爲內部交易被判,關了起來。

    想到這裏,簡書成沉重地,壓抑地吐出一口氣。

    他掃了一眼講臺下面,學生們還都在埋頭答題,一張張臉上,不是上刑,就是便祕的表情。

    唯獨坐在頭一排的驍曉託着妝容精緻的小臉兒,擡頭看着他,在發呆。

    驍曉覺察出簡書成的目光從她面前掃過,立刻綻放出一個又大又甜的笑臉。

    簡書成的目光卻沒在她的臉上停留,而是直白地落在她手邊的答題紙上,二十分鐘,驍曉總共只畫了一張草圖,參數座標還都是錯的。

    簡書成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小公園裏,宋筱楠臉上溼漉漉地從公共廁所後面繞出來。

    天太熱了,他在廁所裏洗了一把臉,還灌了一肚子涼水。

    陽光很刺眼,宋筱楠停下腳步,情不自禁地往公園中央那個噴泉望過去。

    大媽都散了,那裏一個人都沒有,真的是一個人都沒有了,再次確認後,宋筱楠狠狠地咬了下嘴脣。

    簡書成走了,沒有爲他多留一秒。

    在簡書成的眼睛裏,他算什麼呢?宋筱楠自嘲地想,朝夕四五年,自以爲親密無間,這個人還不是說舉報就舉報他,全程都不曾露面,決絕的如同千年玄冰。

    公園噴泉旁邊有課老槐樹,樹蔭下,幾個大爺就着小石頭桌子正下棋。

    兩個穿着制服的男人走過來,其中的一個湊上去跟大爺搭話。

    “大爺,這兒的人呢?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我不就是人嗎?”

    “不是,大爺,咱別打岔,這兒是不是經常有個年輕人,一大早就過來,每次還招一羣大媽。”

    “相親的吧,大媽是挺多的,年輕人不愛來。”

    “大爺,咱們接着舉報了,說有人在這裏詐騙,還非法集資。”

    “將軍!”大爺喊了一嗓子。

    然後不耐煩地擡起頭,“騙錢啊?現在都電信詐騙了,誰還大熱天親自跑出來騙錢。”

    兩個穿制服的人無可奈何地走開,不死心,東張西望。

    角落裏,宋筱楠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他扶着廁所旁邊地花牆,手指扣進牆縫裏。

    他聽到了“舉報”這兩個字,很清楚。

    那兩個字就像一把刀,從他的胸口穿過去,然後又狠狠地攪了攪。

    他的心都要被攪成一團餃子餡兒了。

    剛遇到簡書成就又被舉報!

    宋筱楠擡頭看天,驕陽似火,他卻脣齒生寒。

    轉過身,瘦削的背影沿着廁所後面的小坡下去,宋筱楠頭也不回地走遠。

    簡書成的這節課因爲隨堂考,整節課的氣氛超乎尋常的喪,配上他的冰塊臉,再不下課,可能真的有人要發瘋。

    但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並不是學生,而是簡書成自己。他打心底裏不想又被驍曉纏住,然後聽那姑娘裝模作樣地問他一堆不着四六的“專業”問題。

    尤其是今天,他心態正處在崩潰邊緣。

    306教室的手機信號不好,簡書成特意挑這一間做他的主講教室。

    他還沒走到電梯,放在褲子口袋裏的手機就發出“叮”的一聲,有未讀短信提示。

    簡書成掏出手機,手機顯示發信人是”老師”。屏幕上很簡單的幾個字,“下課來我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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