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夢魘中,五位哥哥仍舊牽着韓嬌軟綿綿的小手玩兒捉迷藏,她摔倒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中,伸手摸去,血……

    都是血……

    一串串的血珠傾盆大雨似的噴濺在韓嬌那雙驚恐呆愣的眼睛裏,爹爹與叔伯族親們殺出一條血路,護送她們老弱婦孺離開。

    狂風暴雪,馬蹄噠噠,入眼皆是橫七豎八死相悽慘的屍體,韓嬌糊了滿臉腥味刺鼻的血漿,被一個蒙面黑衣騎着高頭黑馬的刺客抓着,亮閃閃又寒光四溢的劍刃舉起,朝她的脖頸刺去。

    “放開她!”屋檐上傳來一聲驚雷似的高呼,一位白衣勝雪身披白毛斗篷頭戴竹編斗笠的男子手執彎弓,放出一支冷箭,將那名刺客一擊斃命。

    韓嬌的肩膀被那白衣男子抓着躍上了屋檐,如蟻刺客緊隨其後,窮追不捨,她被他抱着,縮在他的懷中,看着他羊脂白玉般細膩光澤的喉結,糯糯的開口:“叔叔,他們要滅我們滿門,一個不留,父兄叔伯都死了,娘與姐姐不見了,把我交出去,你還有命在。”

    白衣男子方還與刺客打得熱火朝天,空翻側踢虎虎生威,一柄削鐵如泥的青光劍耍的出神入化,聽得她喚叔叔,腳下一個不穩,重重朝下栽去,跌進了重重包圍圈之內。

    身體如飄落的枯葉,輕飄飄的下墜,螞蟻般密集的刺客們一圈一圈輪番圍攻了上來,韓嬌被他緊緊護在懷中,見他唰唰幾劍,颯爽英姿白影如仙鶴般一飛沖天,殺出一條血路,換來一線生機。

    他抱着她驚嚇過度顫抖不止的身子,穿過延綿不絕的遠山青黛,帶着她逃,一路的逃。

    韓嬌聽得身後大匹刺客烈馬狂奔嘶鳴的躁動聲,摸着他受傷流血的肩膀,乖順小聲的道:“叔叔,你受傷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黑馬火箭般的狂奔,男子聽得她那聲糯暖甜軟一本正經的叔叔,絲絲縷縷的不自在如蜘蛛網般爬滿全身,緊握繮繩的掌心重重一拍馬屁股,抱着她躲藏於山坳下方。

    刺客們匆匆趕來,追隨那匹狂奔黑馬的蹄印而去。

    韓嬌被那白衣男子抱回了土匪山寨窩,她懷中環抱着他的白紗竹編斗笠,站在庭前半腿高的皚皚白雪地裏,院中葛布輕紗帷幔被過堂風吹拂如蝴蝶般飛舞,硃紅色迴廊深處,幾顆臘梅開的芬芳馥郁,灼灼其華。

    她顫了顫黑羽睫毛,呆呆地盯着面前鏤空雕花的梨花木門望着,慌張焦急的又喚了幾聲:“叔叔,叔叔,你換好衣服了嗎?”

    “叔叔?”

    耳邊傳來腳步聲,入眼,是一雙滾了狐毛的雲紋白靴,一位身披白狐大氅長身玉立的儒雅斯文少年站在了她的面前。

    “叔叔。”韓嬌找回了主心骨,沒那麼害怕,她昂起巴掌大的小臉,拽着他的廣袖,眼底含淚。

    少年那水墨畫似的俊朗眉宇輕微蹙起,將手放置於她的頭頂溫柔的摸着,如安撫一隻受驚過度的小鹿:“是哥哥,不是叔叔。”

    他雅正斯文,很不甘心,蹲下身來捏了捏她的小手,頗爲談笑風生的問她:“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啊?”

    何爲老?

    他又爲何,看起來,不高興自己喊他叔叔呢?

    懵懂無知的稚女,歪着腦袋,幼犬般溼漉漉的眼珠滴溜溜的轉,思索良久,甜軟着嗓子道:“叔公?”

    “什…什麼?!”少年貌似被氣的不輕,他嘴角扯出一抹勉強至極的弧度,站起來於院中踱步,拂袖半晌,雅正斯文的蹲下,哄她道:“小妹妹,小小年紀不可以調皮,要說實話。”

    印象中,娘就是這麼教的,比她矮的叫弟、妹,與六哥哥身高相等的喚哥、姐,同大哥那般威武雄壯的,便喚叔叔,如爹爹般長鬍子的要叫叔公爺爺。

    小小的韓嬌歪頭想着,在家裏,輩分越高聲望權威越大,越受人尊重,她伸出手指,搓了搓少年那絲滑彈嫩的鼻樑與假鬍子,討好乖順的揹着手,乖巧的喊了聲:“爺爺。”

    “啊…”嗜美如命的冷玉美男子趙宣霎時難以呼吸,想他玉樹臨風,謙謙君子,站似芝蘭玉樹,坐如朗月入懷,世人見他,皆讚一句溫潤如玉,貌勝潘安,怎到小姑娘眼裏,變成了叔伯公爺級別的?

    肩膀上的劍傷被氣的隱約作痛,偏偏,這小姑娘還要在刺激他,只見她邁着銀筷般纖細的短腿,張開雙臂,討好的環抱着他的脖頸,奶聲奶氣的道:“太公。”

    趙宣扶着胸腔,慘白着整張俊臉,猝不及防,喉結憋着的那口黑血,如箭射出,噴在了雪地裏。

    小姑娘見狀,哭的氣喘,攙扶着他的手臂連連拉扯:“太公!太公,您老如何了?太公!”

    “快來人,誰來幫幫忙,太公他老人家昏過去了!”

    “救命吶!”

    韓嬌坐於轎中,靠着孃的肩膀沉沉熟睡,耳邊是車軲轆碾壓積雪的厚重聲響,腦海裏,一直在盤旋着郎哥哥那張丰神俊朗文質彬彬的臉,與一顫一顫的八字假胡,他將青釉色茶盞擱置於桌上,摸着她尖尖的下巴溫和爾雅的糾正:“是郎哥哥,不是武太公。”

    聽哥哥們都喚他阿武,武傑風,韓嬌大着膽子調皮的同他頂嘴置氣:“阿武,武太公。”

    趙宣喝茶的動作微滯,被這五大八粗的稱號五雷轟頂劈的不輕,他不厭其煩,一遍遍耐心寬哄着她,掌心覆在她前額摸着:“叫郎哥哥。”

    “阿武,武太公!”

    “最後一遍,是郎哥哥,郎哥哥啊,郎哥哥。”

    銀裝素裹的遠黛青山,怪石嶙峋,崎嶇陡峭,斷壁殘垣,直插雲霄的五座山峯高聳入雲。

    清涼幽靜的山谷,麻雀喳喳,龍吟虎嘯,幾隻梅花鹿察覺到遠處行駛而來的一架藍頂黃麥穗墜子的馬車,被咕嚕嚕的車軸響動,驚得蹬蹄狂奔,在白茫茫的雪地裏,留下一串串可愛俏皮的五瓣梅花蹄印。

    “兄長,爹爹,你們看,他們來了。”一位銀鈴般甜脆嗓子的女子站在青色巨石上,望着山谷中漸行漸近的那架藍頂黃麥穗墜子車馬,沈秋芸綠襖白裙外披件鵝黃白毛斗篷,她急切切的快跑了兩步,朝那頂車架走去。

    “芸妹妹,別衝動。”沈明翰拉住了女子的臂彎,擋在她面前嚴肅着道:“定遠侯老奸巨猾,當心有詐。”

    “可是…我娘還在他的手中。”沈秋芸掙脫開兄長的掌心,跳下青色巨石,向前奔跑而去。

    “芸妹妹,芸妹妹。”沈明翰喚了兩聲,對旁側站着的沈書賢拱手行禮道:“爹,我去看着些芸兒,您見機行事,救下週姨娘。”

    沈書賢負手而立,眼裏劃過按捺不住的憂心,望着枯樹林中如藍傘蓋似的車馬,點了點頭,擺手示意:“去吧。”

    一白一黃兩道影子在雪中奔跑,沈秋芸跑的飛快,山路亂石橫飛,積雪融化,滿是泥濘,很不好走,她掛懷孃的安危,心慌意亂不看腳下,莽撞急切的疾行。

    身後的兄長數次提點她當心摔跤,她還是腳底打滑,一個不穩,摔下山坳。

    沈秋芸的身子,如陀螺般翻轉着從山頭滾落,冰涼刺骨的積雪灌入她的口鼻衣領之中,冷冽寒風颳得枯草如刀,割在她瓷白的玉面之上。

    她跌落山坳的那一刻,腦中憑空出現十年前狂風暴雪的除夕夜,屍山血海的滅門與黑衣刺客的追殺,她坐於血泊裏撕心裂肺的哭喊:“娘!娘!”

    “爹爹——”

    “阿芸兒!快跑!”

    是爹爹的聲音,她很乖,一直跑,一直在跑,被刺客逼上絕路,失足摔下山坳,頭撞在尖銳的巨石上。

    沈明翰快速疾行,眼看着妹妹跛腳失足從枯草叢中滾落而下,腦袋快要撞在巨石上,他拼盡全力縱身一躍,跳下山坡,摔得口鼻流血,總算在妹妹撞腦袋前,擋於她的面前,做了人肉盾牌,成功接住了滾入他懷中的妹妹。

    一個毛茸茸又硬邦邦的腦瓜頂摔在沈明翰的胸前,他五臟六腑被撞出內傷,後脊頂靠在凹凸不平層層疊疊的嶙峋怪石上,疼得悶哼齜牙,渾身輕顫。

    幻想中的事情雲霧般散去,沈秋芸的腦袋,未曾撞得頭破血流,而是跌進了兄長結實牢靠又暖和的懷抱之中,他被她撞的不輕,捂着胸口躺在地上,懷中還緊緊護着她,沙啞着嗓子顫聲詢問:“芸妹妹,有沒有傷着,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疼不疼?”

    “我無事,兄長,你怎樣?是不是傷的很重?”沈秋芸拉着兄長的手臂將要起身,腳下又是一個踩空,二人牢牢抱着,如皮球般從半山腰滾到了山腳下的枯草地上。

    二人衣衫不整,手臂皆被劃破,道道血痕染衣,墨發凌亂,沈明翰粗喘着氣息閤眼虛弱的躺在雪地裏,臂膀死死圈着沈秋芸,生怕她被摔碰着。

    “兄長!兄長!”沈秋芸趴在他胸前,摸着他的臉輕喚,耳邊,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她轉頭,入眼,是一襲墨氅藍袍,裴炎興金冠玉面,負手而立,彎下腰來,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善的道:“沈姑娘,沈公子,你們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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