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顏話音方落,面前的少年眼中就一分一寸地煥出光芒。

    驚愕與歡喜的光芒。

    她在心裏嘆氣。她說的話自然不全是真的,但若說都是假的,連她自己也不信。但僅憑這幾句輕輕鬆鬆的話,就能讓一隻野性不羈的狼變成一條乖乖搖尾巴的牧羊犬,她也不再在意自己泄露的心聲。

    何況這聰明得可怕的江小魚,也許原本就知道一切。捕獵一隻狐狸之前,他早已觀察她到纖毫畢現。但相比而言,單憑自己抓住了狐狸的尾巴,和狐狸主動撲進了懷抱,畢竟還是後者更讓人驚喜。

    江玉顏又主動親了親小魚兒的臉頰,親了親他那道刀疤,道:“我如果不喜歡你……你以爲昨晚……我會輕易地答應?”

    她立刻感到小魚兒身子一繃,擁住她的臂彎也是一緊。他眼睛裏的火焰終於全無顧忌地燃燒,灼得她面頰如感焚風,道:“那現在……”

    江玉顏眼裏的春水則淌得愈是勾人。她柔聲道:“你答應我個要求,我就隨便你做什麼。”

    小魚兒含笑瞧着她,彷彿已對她信任已極,道:“什麼?”

    江玉顏暗中咬了咬牙,不再猶豫,道:“跟我回去吧。”

    她話一出口,小魚兒的大眼睛瞬間瞪圓了。

    從江玉顏罕見露出溫柔神態開始,他一半是沉溺,一半則是警惕。他當然不可能全然信任江玉顏的示好,早在暗暗預料着她的後話。

    他卻被她再一次打破了預料。

    江玉顏道:“你若跟我回去,我一定不會讓我爹爲難你……你難道不懷念我們一路同行的日子麼?我們要是在一起,一直都可以那樣做的。”

    她語中竟有幾分循循善誘的意思,帶着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倨傲。小魚兒則是又好氣又好笑——江玉顏果然不是一個會羞紅粉臉向他告白的少女,江玉顏仍是江玉顏。此前她想要粗暴地豢養他,用麻繩、項圈、砭人肌膚的寒刀;現在她學乖了些,想要溫柔地馴服他,用清水、蜜糖、和她自己的吻。

    可惜小魚兒是個少年,一個聰明又野性的少年。

    他生來就是不該被馴服的。

    小魚兒愈覺好笑,假裝嘆道:“你要我入贅?”

    江玉顏也瞪大了眼睛,連忙道:“我沒有……我只是說,你也許可以跟我一起……”

    小魚兒道:“跟你一起殺人放火?”

    江玉顏被他一噎,很快恢復過來。她目中露出幾分嘲諷之色,道:“蕭咪咪是怎麼死的,魚兄莫非忘了?”

    她無異於親手淹死了她。他在旁瞧着,卻沒有動手幫蕭咪咪一把。

    小魚兒嘆道:“你和她有深仇大恨,我怎會幫她不幫你……你早該知道,我向來是最偏愛你的。”

    他深深瞧了她一眼,江玉顏心窩裏一跳。他接着道:“但雙獅鏢局那些人,還有鐵無雙和趙香靈,和你們全無仇恨。你莫非要我袖手旁觀?”

    江玉顏心中雖也有些觸動,面上卻不願讓他舒心,刻意冷冷地道:“你沒有殺過無辜之人?”

    小魚兒搖頭道:“也罷也罷,我真是對牛彈琴……那好,我向你提一個要求,你若是答應了,我立刻隨你走,走到天涯海角都可以。”

    江玉顏道:“什麼要求?”

    小魚兒目光不知何時已定在她臉上,像是要看穿這張蒼白清秀的面容下埋着怎樣一顆心。

    他凝注着她,道:“你現在就去把鏢銀還給段合肥,再拿出點錢來爲雙獅鏢局的人修繕墳墓。你做完這些,我就心甘情願跟你走。”

    江玉顏吃了一驚,失聲道:“你瘋了麼?”

    小魚兒面沉如水,道:“你肯不肯?”

    江玉顏冷笑道:“魚兄白日做夢,小妹卻不奉陪。”

    小魚兒點頭笑道:“妙極,那我也不奉陪了。”他乾脆利落地起了身,竟是要走。江玉顏趕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又不知自己爲何要拉住他。

    少年清亮的眼睛注視着她,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恨恨地咬了咬嘴脣,道:“你以爲雙獅鏢局那些人很無辜?他們爲了鏢局生意,也不知做了多少壞事,全靠我爹爹廕庇而已。”

    這倒不是一句假話。小魚兒深深地瞧着她,眼中涌出了無可奈何的笑意。那並不是源於往日裏他對她的濃郁興致,而是來自於某種極爲複雜的悲哀之意。

    他忽然間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江玉顏蹙着眉坐在牀上,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得斷定,江小魚一定是突發了失心瘋,否則他該當是繼續爲難她纔對。

    事與願違,他很快就回來爲難她了。

    小魚兒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抓起了她的手就向外走去。江玉顏踉蹌着跟上他,用力掙了掙,手腕卻還被他攥得很緊。

    她撇了撇嘴,嬌聲道:“魚兄,你捏得我好痛。”

    她似乎並未刻意撒嬌,但那語聲的質地是如此柔軟。少年攥住她的手頓了一頓,力道果然輕了些。

    江玉顏垂下了頭,乖乖地跟着他,嘴角則在偷偷地笑。

    她被帶到一間更寬敞的客房裏,坐在一扇巨大的屏風後面。江玉顏蹙了蹙眉,正想開口,就被小魚兒封住了啞穴。他直起身子,對她一笑,道:“抱歉得很,爲了不讓你亂說話,我只好這麼做了。”

    江玉顏疑惑又憤恨地瞪了他一眼,卻也勉勉強強地默許了。不能反抗的事,她向來是不會反抗的。

    何況她實在也有些好奇,江小魚究竟要讓她看什麼?

    小魚兒剛安頓好了她,門外就響起了叩門聲。他繞到屏風外,揚聲道:“門沒有鎖,請進來吧。”

    推開門的,竟是幾名陌生的布衣婦人。她們年紀有老有少,有三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也有相貌白淨、年紀輕輕的青年女子。但她們無一例外都憔悴得很,面色蠟黃,青鬢微蓬,有的眼睛還紅腫着,兩泓秋水已哭作了乾涸的淚泉。

    那年紀最長的婦人像是這幾位婦人的首領,雖然面色慘白,形容儀態倒還得體。她前跨一步,對小魚兒斂衽一禮,道:“多謝公子施恩,賤妾等無以爲報。”

    小魚兒似也不忍瞧她,別開了眼睛,推了推桌上早已備好的銀兩。江玉顏目不轉睛地瞧着,只聽他嘆了口氣,道:“我家主人早已聽說你們這場禍事,憐惜各位家中婦孺孤弱,這些銀子你們先拿去分着補貼家用吧。”

    要知他絕非認爲這些女子無用,只是當時的許多平民之家中,青壯年男子的確是錢財來源的重要支柱。鏢局中人無一倖免,不少普通趟子手的家裏早已是一片悽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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