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缺已經走了。小魚兒又被銅先生拎回了屋子裏,他拎他的動作,活像是拎着一袋大米。

    他一言不發就要折身出去,顯然是去處理江玉顏的。小魚兒心下着急,不假思索地叫道:“喂,你去幹什麼?”

    銅先生腳步不停,冷冷道:“與你何干?”

    小魚兒道:“我只想問問你,你要是不着急,就幫我把外面樹下躺着的那位姑娘抱進來。”

    銅先生的腳步終於停下了。他霍然回首,黑亮的眼睛幽幽閃着冷光,道:“你認識她?她是你什麼人?”

    小魚兒笑道:“非但認識,還可以說是老朋友了。”

    銅先生微微冷笑道:“不錯,我早該想到。她跟你正是一路貨色。”

    小魚兒絲毫不動怒,反而笑道:“是極是極,既然我們這路貨色讓你看了不舒服,你不如就帶她進來,讓我替你看着她。”

    銅先生目露狐疑之色,道:“你要耍什麼花招?”

    小魚兒攤手道:“有你們二位看守着我,我還有什麼花招可耍的?”

    銅先生冷冰冰地瞧着他,道:“很好……你最好知道這一點。”

    木夫人果然將江玉顏抱了進來。準確來說,她是右手挾着少女纖瘦的身子,帶着她進了房間。小魚兒愈發肯定她的左手必有不便——一個正常而健全的人豈會這樣抱別人的?

    江玉顏跌在他牀邊,一雙眼睛依然緊緊閉着。她沒有被點住穴道,卻還是不願睜眼。

    銅先生沒有理她,目不斜視地飄然而出,木夫人眼中則露出些細微的不忍之色,幽幽嘆了口氣,道:“我大哥不發話,我是沒辦法爲你找張牀睡的。所幸你還頗有些武功,就在地板上湊合湊合吧。”

    她隨手抽來椅子上的毯子,覆在了少女顫抖的身子上。她目中既有輕蔑冷漠之色,又有無奈與憐憫——只因她雖不喜江玉顏的性情,但更爲銅先生對待他人的冷酷淡漠而悲哀。

    木夫人掩上門扉,黑影一閃就不見了。小魚兒自然知道她和銅先生都沒有去遠,極可能在注意聆聽着他們的動靜,是以他也不敢輕舉妄動,靜靜地躺在牀上,望着牀帳上簡樸的紋路。

    他不久之前被扇了好幾巴掌,涼夜之中,餘痛仍在灼燒着他的面頰。

    但此時此刻,有一種更重要的感情也在灼燒着他。

    耿耿星河天,遲遲鐘鼓夜。

    小魚兒謹慎地等了半晌,終於從牀上坐直了身。他牀邊卻是寂然無聲——江玉顏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他忍不住輕輕撩開牀帳,小心翼翼地探身去看。只瞧了一眼,他的心就猛地緊縮。

    纖弱而柔軟的少女蜷縮在薄薄的毯子裏,頭也死死地埋了進去。彷彿是一隻溼漉漉剛脫殼的紅嫩雛鳥,埋在凌亂松疏的巢中。經寒風一吹,渾身都在發抖。

    江玉顏自然沒有睡着。她在瞧見江別鶴吐血的那一刻,胸膛中便盈滿了對銅先生的仇恨之意,有如一團業火焚燒着她溫軟的血肉。她素來睚眥必報,和父親都在銅先生手裏大大吃了個癟,如何不恨?

    她被擄到那棵樹下的時候,心裏才真的有些慌了。她見識了銅先生那高超驚人的武功,也見識了花無缺對他的言聽計從,甚至小魚兒都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他命花無缺殺了小魚兒之後,下一個要遭殃的,想必就是她江玉顏。

    在這種烏雲蓋頂的預兆之下,她還有另一層難以言說的擔憂。她本以爲自己是想要小魚兒死的,可當她又一次看見這活生生、清亮亮的男孩子,她凍凝的心就撲簌簌地化下冰屑。湖上浮冰猶殘,水裏有條頑劣的錦鯉已在迫不及待地游來游去。

    她絕望而自嘲地發覺,自己終究還是不忍親眼看着江小魚去死的。

    他是一撮血紅豔烈的火,心臟一般撲撲地跳動。有時她被他灼傷,想要惱羞成怒地掐滅他;但當這堆薪柴真的熄滅,她在無涯荒野之中,再也覓不到下一個火種。

    所以在花無缺擡起手時,江玉顏還是閉上了眼睛。

    小魚兒卻意外地沒有死。他沒有死,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江玉顏暗地咬牙,索性也不去理他。實際上,她的確也沒有餘力去理他了。她蜷縮在牀前堅硬的地板上,薄軟的毯子裏,隱忍着不發出一點聲音。她緊緊咬着自己冰涼的嘴脣,感受到一絲腥甜的血氣。

    房中點着一種似藥似花的香料,越發擾亂了她的思緒。她茫茫然地漂浮在這清冷的香氣之中,像是一朵漂浮在紛繁花海里的白雲。

    她想着江別鶴的傷勢,想着那神祕詭異的銅先生和木夫人,又忖度着自己被他們關在這裏,手無寸鐵、不得反抗,不知還見得到幾日的天光……

    她愈想愈是悲慟,竟靜悄悄地流出幾滴淚來。

    她雖然聰慧隱忍、擅於應變,絕非輕易放棄求生的蠢蛋,但她畢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總會有些脆弱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縮進了那張小小的毯子,淚水滴在上面,就被毛茸茸的布料靜無聲息地吞沒了。

    蒼白如玉的小姑娘也像一滴小巧而晶瑩的淚珠。蜷縮在這裏,就被黑絲絨般的夜空悄無聲息地吞沒了。

    江玉顏昏昏沉沉地思索着,竟不覺有些睏意。她被一片溼漉漉、涼絲絲的黑暗牢牢包裹住,抽絲剝繭的睡意纏繞着她,催促着她,快快墜入淚水般溼冷的睡鄉之中。

    半夢半醒之間,她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響。她淺淺蹙了蹙眉,眼睛還未張開,就感受到另一種熾熱又熟悉的氣息。

    她沒有墜入噩夢陰冷的巢穴,卻踏進了燃燒如晝的地平線。輕而熱的星苗小心地觸碰着她的耳垂,臉頰,雙頰的淚痕。朝霞吐丹,彤雲流豔,烈焰般溫暖的雲霞浸透了她——

    這突如其來的溫暖終於喚醒了她。江玉顏猛然睜眼,向那人胸前重重一搡,擡手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天下第一聰明人顯然也沒料到她這一招,自然也沒想到閃避,實打實地捱了個巴掌。他呆了一呆,擡手摸摸自己捱打的左臉,苦笑道:“今天怎麼個個都喜歡打我的臉,我的臉上難道有金子?”

    江玉顏坐在小魚兒幾尺開外,一雙猶帶霧氣的大眼睛兇狠又警惕地瞪着他,就像只掙脫了捕獸夾的小狐狸。

    她懷裏還緊緊抱着那條毯子,就像抱着個救命的木筏。小魚兒瞧得想笑,卻又怕惹她生氣。

    只聽江玉顏冷然斷喝道:“你做出這樣的事,還不該被打麼?”

    小魚兒好整以暇道:“我做了什麼事?”

    江玉顏道:“你……你方纔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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