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僵硬了。

    人羣僵硬了。

    身爲“罪魁禍首”的小果蝠也僵硬了。

    怎麼辦!怎麼辦!

    林伏翼迅速拍打幾下翅膀,強行穩定住剛剛瞬間下沉了幾分的身體,在心底哀嚎道。

    因爲在自己的原世界,將超凡能力隱藏在科學體系之下已經成爲衆多具有超凡能力者共同維護的規則。

    於是一向遵紀守法的林伏翼,自然也沒有將自身的特殊能力在無關人等的面前暴露過。

    所以,林伏翼的第一反應,便是備考在瑞獸資格考試中被反覆強調過的考點——

    首先展現人類化形,向目擊者強調自身人類身份。

    然後安撫目擊者情緒,拖延時間等待後續處理。

    雖然有些不公平,但在同樣具有特殊能力的前提條件下,人類,的確會比其他種族更容易得到信任……

    某輕信陌生和尚傷害妻子的許姓書生,就曾爲此提供了活生生的案例。

    但是因爲備考過於認真已形成條件反射的林伏翼,在剛剛化出人型後就後悔了——

    現在已經是異世界了!這裏沒有那麼多限制和規矩!

    而且有那些詭異程度不亞於成精的藤蔓在!

    他其實根本不用擔心那些人因爲一隻有特殊力量的小果蝠就世界觀破滅!

    還有,就算化成人型有什麼用……

    自己現在也只是能看看字幕,根本無法和這些人類進行交流……

    那種所謂“我只是一個能變成蝙蝠的人類,你看我有身份證的,真的是人類”的謊言,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啊!

    迎面吹來涼爽的夜風,而林伏翼簡直想仔細敲打自己的腦殼,聽聽裏面會傳來空洞的回聲還是悅耳的浪濤響……

    但因爲此處還有着其他生物的注意力,好面子的小果蝠將自身崩潰的情緒收攏的七七八八。

    他只是帶着從容的微笑,一揚披風,瀟灑落地。

    “……”

    不過,即便已經做出了完美的出場,林伏翼也沒想好下一步該怎樣做。

    他只能隔着匍匐在地一動都不敢動的藤蔓羣,遙遙向人羣前方他觀感最好的金髮青年友好一笑,然後趕在尷尬擴散之前,轉身沒入黑暗的叢林之中。

    林伏翼想的很好。

    在小果蝠心中,他給自己拿的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劇本。

    但人羣卻直接陷入了恐慌。

    始終堅持着持劍警戒狀態的利柏爾,沉默地注視着那個黑髮紅眸長相精製的少年離開。

    直到藤蔓追隨那個少年如潮水般褪去,確定周圍再無危險,他才收劍回鞘,從壓低重心的備戰姿勢放鬆身體,轉身回到他的隊友之中。

    “利柏爾……”他的同伴一邊對他揮舞起法杖,一邊猶豫着開口。

    “嗯。那應該是一個血族。”

    金髮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似乎在以此排解剛剛面對恐怖氣勢時的壓力。

    那個血族……好像沒有什麼獵食的慾望。

    離開也離開得毫不留戀,雲淡風輕。

    他們小隊遭遇的一切,都好像是對方心血來潮的一個惡意玩笑。

    金髮青年想着。

    利柏爾摘下盔甲的護手,擡手按在胸口處。

    手下觸感是屬於盔甲的金屬涼意和戰鬥後凹凸不平的劃痕。

    但金髮青年知道,隔着厚重的金屬,有一枚聖徽掛墜正和心臟貼得極近,隨着他的脈搏一起跳動。

    利柏爾低頭沐浴在同伴召喚而來的聖光之下,碧綠色的眼眸微垂,整個人顯得格外虔誠。

    聖光中的金髮青年,不像是在接受他人的治療,反而像是自身在發光的聖子,悲憫又純潔。

    即使是那些戰鬥後留下的血痕,也帶着些聖人落難般的衝擊感。

    “切……”在戰鬥中訓斥過利柏爾的人從牙縫中擠出一聲輕嗤。

    同樣身穿戰甲的他,剛剛已經接受過聖光的治療,正坐在火堆旁邊向自己過深而無法立刻治癒的傷口上裹着布條。

    “斯圖伯恩……”他身邊的同伴輕輕捅了他一下,小聲勸阻着。

    “哼。”斯圖伯恩不甘不願地閉上了嘴,卻依然是對金髮青年意見極大的樣子。

    對於斯圖伯恩對自己的意見,利柏爾心知肚明。

    但對於對方意見的源頭,他又無法爲自己做任何辯駁。

    於是,金髮青年只是沉默着接受完同伴的治療,又沉默着抱着劍和護手坐回了篝火旁邊自己的位置上。

    藤蔓沒能入侵進營地內部,篝火依舊蓬勃地跳動着。

    望着明亮的火焰,利柏爾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剛剛轉身離去的那個少年……不,那個兇殘的血族。

    在對視時的某一刻,金髮青年甚至懷疑對方的眼底跳躍着火焰……

    那是比祭司綬帶上的紅寶石更要耀眼、明亮,且有着利柏爾沒在神殿的同伴們身上感受到過的溫度的紅。

    金髮青年斬殺過許多沒有理智、被嗜血的慾望所支配的吸血鬼,但是這是他第一次面對有理智的、種族更高等的血族。

    對方正紅色的眼眸,不似血色那般詭譎,而是莊重燦爛,帶着一種滿是盛世氣派的宏大光明。

    還是少年模樣……是在年少時就不幸去世,然後轉變爲血族了嗎……

    想起淹沒進黑暗前那個稍顯單薄的背影,利柏爾不由感到了幾分惋惜。

    但旋即,金髮青年又將那幾分同情按壓進心底,重新堅毅了起來——

    無論對方是否有悲慘的過去,對方已經成爲墮落入黑暗之中、與光明爲對立、以吸食人血爲生的邪惡魔族。

    而在詭譎的黑暗中守護他人,是他的希望,也是他從父母那裏繼承的、天生的職責。

    “利柏爾!”有人呼喚他。

    “嗯?”金髮青年回神。

    “你覺得那個血族……能力那麼強……會不會是……”

    那個呼喚他的同伴面露難色,只用雙手比劃了一下,似乎無法用語言形容出自身的複雜情緒。

    只是還沒等利柏爾作出回答,篝火另一端的斯圖伯恩將手中劍鞘的尖端重重往身前的土地上一插,陰陽怪氣道:“你問他能問出什麼結果?”

    “他只是【勇者】之子,又不是真正的【勇者】大人!”

    “能夠對抗【魔王】的只有【勇者】。”

    “所以就算那真的是【魔王】,我們的【勇者】之子大人也起不了什麼大作用!”

    “哦,也不一定……那隻血族今天可是隻給了他好臉色來着。”

    “也許我們今天能保住一條小命,全都多虧了利柏爾大人和那隻血族有交情了?”

    他聲調揚起。

    “我記得血族能活很久對吧?”

    “既然你的父親是玷污了【勇者】大人的高貴純潔的無恥之徒……那麼你祖上有什麼血統還不一定呢……”

    說道這裏,斯圖伯恩已經是滿臉不屑,直接攻擊起了金髮青年。

    “或許咱們的利柏爾大人祖上會和那個血族相識,有卑劣的黑暗……”

    銀光閃過,斯圖伯恩望着自己鼻尖前的劍鋒閉上了嘴,表情陰晴不定。

    “我永遠忠誠於光明。”

    金髮青年碧藍色的眼眸中滿是怒火。

    利柏爾極力剋制自己,勉強保持着自己在神殿裏被培養出的禮節,但他的遣詞造句中已經充斥着怒意。

    “所以,請允許我對您的侮辱之言提出異議……併發起決鬥。”

    斯圖伯恩擡眼順着劍身向上看去,直到撞上金髮青年燃燒着怒意的眼睛。

    他也繃緊了身體,握緊了自己手中的長劍。

    就在他們的同伴以爲他們下一刻就會大打出手,已經做好了將兩人強行分開的準備的時候,斯圖伯恩冷笑一聲——

    “欺負傷者就是【勇者】之子大人的騎士精神?”

    他擡手撥開劍鋒,似笑非笑地掃視篝火前的所有同伴。

    “反正你們都知道我說的不是沒有可能。”

    “混血都是卑劣的傢伙。”

    最後,斯圖伯恩狠狠瞪視了金髮青年一眼,自顧自回了帳篷。

    篝火旁一片寂靜。

    同伴們無聲交換着目光,然後利柏爾位置旁邊的一人站起,將金髮青年拉回了座位上。

    可是他們沒有一人明確否認斯圖伯恩的言論。

    ……

    那晚斯圖伯恩的話,像是撕開了小隊平和表面的遮羞布,無形的排斥終於被暴露在了陽光下。

    此後幾天,即使斯圖伯恩再沒有與利柏爾進行爭吵,小隊的氣氛也一直僵硬詭異。

    所以,當利柏爾一行人完成預定的詭藤清除計劃,終於回到了城外時,所有人都對着城門鬆了一口氣。

    作爲神殿的戰士,城邦的守護者,他們自然有着優先進城的權利。

    於是,利柏爾一行人沒有注意到,在排隊進城的長隊裏,有一個披着粗料羊毛斗篷的黑髮青年……

    他的面容,赫然是那晚出現的“血族”長大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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