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操場沒有燈光,兩個人坐在看臺邊沿,望着遠處的黑暗、燈火、行人、商鋪。這一切嘈雜和靜謐並列而行的感受,映照複雜且矛盾的心境。杜熙只覺得這天像是浸在盛滿墨汁的血紅色水桶裏,他在慶幸在這臆想的畫面裏面,不是墨色的桶盛着血紅,這桶也沒有傾倒的危險。他像是明白了什麼,眼前所有的景色卻突然都聚成一團,而後,像是世界掉進了那桶墨裏。他暈了過去,連續的失眠,精神的壓抑,肖筱的話就像是那根稻草一樣徹底壓倒了他。
翻滾下看臺之前,杜熙似乎是聽見了身旁的肖筱呼喊的聲音。
再醒來已經是在家中的牀上了,看着熟悉的場景,他忽而有種時空穿梭的錯覺,前一秒肖筱還在身邊用世界上最毒辣的語言抨擊着他的夢想,這一秒卻是在自己家中。他聽到母親在身邊自語:“這孩子,連着幾天沒有休息爲什麼不和我們說呢?是不是我們逼得太緊了,讓孩子壓力太大了,可是,這孩子像是魔怔了一樣去寫東西,完全沒有學習的心,也沒有練畫的想法。”說着說着,母親突然抽泣了起來,她在責怪她自己。只是想要孩子像以前一樣,喜歡學習,喜歡繪畫,逼着他放棄寫作這想法,卻沒有一次想起去尋找孩子改變這麼劇烈真正的原因是什麼。看到杜熙醒了過來,她再也沒法抑制自己心裏的不安和愧疚,小心地環抱着杜熙,對杜熙說:“媽媽不逼你放棄寫作了,好嗎,你想做什麼媽媽都支持,只是,有什麼事情一定要記得和媽媽說,不要自己憋在心裏。我沒有問過你爲什麼要做這件事,只是強迫你去放棄它,是媽媽不好。”她哽咽着沒有繼續說下去。
“媽,我沒事,只是心裏面想法太多,太玻璃心,導致失眠罷了,會有機會,和你說清楚的。”也許不需要了,說不定。杜熙在心裏補充了一句。他覺得他似乎在那一刻就想明白了。肖筱那麼久沒有戳破的謊言和牢籠,卻因母親的一滴眼淚出現動搖,他輕聲地笑了笑。
坐在座位上,教室裏面還沒有多少人,拿出畫本,翻看着,看起來似乎好久沒有畫過半身像了,連着四五張全是頭像素描。杜熙從筆袋裏面抽出一根碳鉛,猶豫了一下,又換成了2b鉛筆,他不知道那麼久沒有練習的他是否還有能力用碳鉛一口氣完成繪畫。他努力地回憶半身像的透視關係和結構關係,心裏莫名感受到些許平靜。看來習慣沒有丟,他想着。一旦動畫筆就會特別冷靜理智,這是他最驕傲的一點。
杜熙開始在教室裏面搜索着,很快就將目標定在了在他斜前方的安暖。在他看來,這個姑娘的臉很耐看、飽滿,讓人很難去直接找出臉部的結構關係,這是一個很好的挑戰。另外他將素描本帶來學校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給這個姑娘看看的。按照往常,肖筱一會兒就會來,趕她來之前應該可以把結構圖畫出來。整理好思緒,杜熙繞到安暖面前,端詳了一會,腦海裏便形成了大致的草稿圖。半默寫,也不是不行,他想着。此刻的杜熙,似乎是找到了過去的自己一般,嘴角微微帶着自信的笑容,點了點頭,回到自己座位上。他又覺得,陽光似乎慢慢照進這間牆皮十不存一的六邊形教室裏面。
肖筱的座位沒人,但很快她就悄悄地走了進來。她第一時間看向杜熙的位置,長舒了一口氣,昨天看到杜熙發的消息,說他已經休息好了,看來並不只是寬慰她。他手裏捧着的似乎是素描本?肖筱愣了愣神,有些不可置信,她並不認爲那晚的一番話會讓這個人醒悟,但看着這樣的杜熙,半眯着眼,嘴角上揚,一身淺藍色的衛衣,戴着自己送給他的那個粉色貓耳朵造型的耳機,整個人透着歡快的自信,還在一邊畫畫一邊點頭踩節奏。這闊別已久的形象,終於使她一解近日以來的壞心情,笑了出來。哪怕現在那條有關安暖的消息依舊縈繞在心裏,但也無所謂了,一手明着來的離間計,她看得通透,之前或許會有些介意,但這股彆扭的勁兒一過,仔細一想也覺得無所謂,她可以將那件事歸於安暖的一時疏忽。
“怎麼浪子回頭、立地成佛了?”
“不會說就別說,聽得人難受。”杜熙看着眼前將書包剛放下就走到他面前的肖筱,沉默片刻“雖然我之前很認同你說的那些話,可是我總覺得心裏有道坎過不去,就是一直以來的自信被人一手毀去的那種不甘心,你應該早就看出來了,所以才罵我賤。然後我想了想,我才十幾歲,未來還有幾十年時間讓我去尋找一個人,爲什麼會找不到呢,我就釋懷了。你知道吧,一旦釋懷就很容易想清楚自己過去的愚蠢。”
“看出來你對過去的自己有多麼失望了,連着罵了自己兩次,恭喜啊,只是可惜那個女孩了。”肖筱又走了幾步,站到杜熙身後,背過手,這時她已經看出來杜熙在畫誰了,眼神不自覺地就向那邊投去,又意識到提及那個女孩似乎不好,於是爲了岔開話題趕忙問:“爲啥畫她?”
“你還沒來,但我想她既然是你的朋友,那給她一個驚喜也未嘗不可。”
“這樣嗎,也好,你慢慢畫,該自習了,走了。”
杜熙沒有回話,他似乎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素描本上面。只是在肖筱走後,才擡起頭,眼神有些飄忽。他聽到了肖筱的話,他在思考,也想到了那天晚上短信的內容。從分手到現在,他似乎再也沒想起那個每天跟他打電話,每次見面都顯得很開心,說着我喜歡你的那個女孩。他的腦子裏只有包雯玥那模糊的身影。他心裏甚至開始唾棄過去的自己,怎麼可以將自己對生活的不滿轉嫁到另一個喜歡着他的女孩身上呢?他想不明白,於是生出煩躁的感覺。他永遠都在想着自己的心情,自己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自私到了極致,已經成爲了一種罪孽。
手中已經有些鈍了的鉛筆芯,被他不經意的用力給壓斷。他失神地望着斷口,一圈不規則的尖刺,包裹着黑色的,帶着一些磨砂感的鉛筆芯。畫已經毀了,他翻過新的一頁,但一時間沒有想起剛纔看到的安暖是什麼樣子。像是一種短暫的失憶,但他知道,這其實是一種逃避。
耳機裏面,播放着朴樹的《那些花兒》,天漸漸陰霾下來,書包裏放着母親偷偷塞進去的雨傘,昨天的電視上,報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