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公主薄倖 >第88章 雨應來
    一場秋雨,西京滿城盡落葉。

    光禿的樹梢連刮過的北風也顯得愈發料峭瑟瑟,蘇蘇打起簾進了擷珠閣,捧進一個做工精緻,四面滿是蟠螭蛇紋,上頭卻被打磨得平滑如鏡,可鑑人影的銅盒,好奇道:“公主,您上次不是說,您和太子跟那湘陰侯世子鬧得頗不愉快嘛,怎麼他這幾日三天兩頭給您送東西呀?”

    永清提着的筆尖在竹簡上畫了一個圈,她沉默了一霎,含糊其辭:“……他自然是要獻殷勤。”

    “獻殷勤。”蘇蘇怔了一下,轉而笑靨如綻,“我們公主的氣度自然是什麼男兒都得折服的。”

    “……”

    往日這種玩笑,她常開在許長歌身上,但現在蘇蘇卻發現永清正眼神複雜地凝望着她。

    “公主?”她未放在心上,轉而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個盒子,“您不趕緊看看?先前您也說,那南方蠻夷能安什麼好心?後來發現是那塊據說流失已久的懸黎古玉,連您也說不出他半個不好的字來。”

    歐陽野,是想讓她喫人嘴短,拿人手短。

    那日他想簡單粗暴地巧取豪奪,被她一把攔下,卻也不敢和她撕破臉,竟有一點漸日圖謀,軟磨硬泡,想迂迴地讓她鬆口。

    而他算計的那個人,還跟個孩子一樣笑呵呵地在她面前傻樂。

    永清心情複雜:“你倒是覺得他……挺好的。”

    銅盒的鎖釦有些太緊了,蘇蘇撥了半天,擡起頭回了一句:“是呀,我覺得他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

    永清的筆桿“啪”一下折斷,她聲音拋得有些尖:“你說什麼?”

    難不成,是她棒打鴛鴦,從中作梗,成了那種話本傳奇裏的仗勢欺人刁難有情人的惡主?

    蘇蘇被她嚇得手上一用力,銅盒頓時在地上摔開了,露出一塊襄陵出產的織成錦緞,蘇蘇抱怨道:“公主您這麼大聲幹嘛。”她蹲下去撿起來,“那回您失蹤了,我正好在那樓裏撞見了他,他二話不說就答應幫我找您,而且事後還守口如瓶,頗有君子之風。”

    她越稱讚歐陽野,永清越頭皮發麻,忍不住地阻撓:“……說不定,只是看在阿祖和阿孃的面子上罷了。”

    “長沙那邊的人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裏,”蘇蘇一頓,“其實,若真有可能,也是湘陰侯惦記着昔日橫野將軍的情罷了,可父輩的交情,他還能記着,頗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意思,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永清已經開始自責起來。

    她爲什麼沒有事先問蘇蘇的心意?

    蘇蘇這時,話鋒一轉,卻道:“可惜湘陰那地,實在太遠了。”

    “對啊,我也是這麼想。”永清如釋重負,忍不住以手撫膺,長嘆一聲。

    蘇蘇頗爲遺憾道:“湘陰侯世子也算是身出名門,還算能入皇后殿下的眼,可湘陰侯是要世代鎮守南疆的,江南卑溼,皇后殿下肯定捨不得放您去那窮山惡水的地方受苦呀。”

    “啊?”

    合着蘇蘇是在琢磨她和歐陽野。

    “您的筆怎麼斷了呀,”蘇蘇取走她手裏的斷筆,嗔怪道,“還握在手裏,要是被木刺扎到了怎麼辦?”

    永清對她的嘮叨習以爲常,不以爲意,只緊緊追着她的神色:“你怎會這樣想?”

    “嘿嘿,我現在看到哪家貴胄公子,都要琢磨一番,能不能入公主的眼,配不配尚公主,”她極爲誇張地以手捧心,作出極爲憂愁操勞的樣子,“不然怎知日後要到何處謀生呢?”

    永清彈了她一下腦門:“怎麼,我成親了,你還要跟着我不成?”

    蘇蘇突然意識到永清這是在反問她,驚恐道:“什麼?原來公主打算以後就不要我了?”

    她起初以爲永清又是在逗她,但是這回室中靜默了一霎,永清竟悄然移開了目光。

    “公主不許不要我!嗚嗚嗚!”蘇蘇撒下手中物什,從背後抱住她,半威脅半撒嬌道,“我好不容易看着公主,把公主拉扯這麼大,您休想把我甩開,我一輩子都是公主的人!”

    “我倒是想啊,”她胳膊力氣驚人,勒住永清鎖骨,讓她一窒,咳了兩聲,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要是敢這麼幹,阿孃也要把我訓斥一頓,再給你挑個身家清白的門第,照樣把你打包,送出長秋宮。”

    這倒是幾乎鐵板釘釘的事。

    蘇蘇鼻子有些酸,大燕風俗早婚,皇室公主更是早早地就打發籠絡各家去了,永清能留到這個年紀,蘧皇后還沒開始給她婚事打主意,已是爲外人咂舌。

    她們倆又能如此親密無間地過多久呢。

    “你不會想哭鼻子吧?”永清冷不丁一問。

    蘇蘇的淚意馬上縮了回去:“沒有。”她鬆開了永清,將惱氣都撒在了歐陽野送來的銅盒上,“我到要看看這回這世子還能送來什麼東西?不會就是一塊織成吧?”

    已鬆開的銅匣裏吐露着半截翠色織成,五色彩線密密刺繡,夾以金絲,華貴得有些俗氣,這樣的東西,在西京看久了,眼睛也有些厭倦。

    蘇蘇一拽,織成中包裹的東西又是一聲清脆的響,哐當一下掉在案上。

    永清伸手拿了起來:“簪子?”

    她的眉尖倏然蹙了起來。

    這不是一支普通的簪釵。這是諸侯夫人禮服中的一支笄。所謂“君子偕老,副笄六珈”,本是皇后和皇太后專用,但後來也特別恩賜部分諸侯夫人,多隻封賞一次,而後世代傳家。雕飾着青鸞水雲,古樸方正,看起來有了一些年頭。

    她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這不會是昔日武帝冊封三侯的時候,賜予三侯夫人的六珈之一吧。

    歐陽野把這種跟諸侯璽印一般的貴重的東西隨身帶着,還用來送人?

    “啊,真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蘇蘇無限感慨,“湘陰侯世子那般狂傲自大的人,也肯用心揣摩女兒家的心思,送公主這種東西,所謂‘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唉,可惜了,他只能癡心妄想了。”

    蘇蘇竟,渾然不知,歐陽野是想要她。

    永清點了點頭:“確實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神女自己都不知道襄王有夢。”

    她猶豫了好幾回,最終還是決定把真相按下來。

    湘陰對她不是個好去處,對蘇蘇也亦然。

    即便歐陽野喜歡她,是真情實意的,男人的真心又能持續多久呢?

    瀟湘深夜月明時,她那舉目無親溫柔單純的蘇蘇難道能靠歐陽野一點垂憐的溫柔取暖嗎?

    不如留在朝京,她還能庇護蘇蘇一世。

    蘇蘇又悠然長嘆一聲,她的眼睛又圓又亮,瞳仁漆黑,卻沒有無神的疏離感,此時彷彿是在哀嘆別人的故事一般。

    “李長史那邊說太子傳了信給您,叫我等您有空了再拿給您看,我看您現在閒着也是閒着,我去拿了哦。”蘇蘇轉身欲走。

    永清叫住她:“等等。”

    “啊?”那雙圓溜溜地眼睛乖順地轉了回來。

    永清將那枚珈笄遞給她:“這個,給你了。”

    蘇蘇打趣道:“哇,公主好無情,隨手送人,借花獻佛。”

    永清瞳仁滑向另一邊:“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蘇蘇眼睛眯成兩彎弦月:“看上去也似個古物,那我也沾一沾公主的光啦,日後我蘇家也有個傳家寶了。”

    永清隔着支起的窗,看着她正美滋滋地將這小玩意揣進懷中,她身後是天高雲淡,露出一角宮闕崢嶸。

    蘇蘇的身影剛從窗景中消失,永清便聽見一聲尖叫:“啊——”

    她心中一緊,連忙起身,披衣還未跑到門口,便聽見半夏高喝一聲:“你是何人,怎敢擅闖公主內宅?”

    隨後,永清便聽見一個熟悉無比,卻故意放得有幾分陰陽莫辨的渾厚的聲音。

    “我是,公主的心上人。”

    她的眉毛瘋狂地往上跳了兩下。

    這。

    難道是。

    她一走出門,來到廊下,便見蘇蘇捂着嘴,眸中卻斟滿笑意。半夏和幾個西京宮中撥來的婢子皆神色惶恐,如臨大敵。

    微微擡頭,雨後秋日晴絲嫋嫋,令人感到氣清神淨。院中蕉石枯水旁,一人穿着朝京士人談玄論道時,最愛穿的大袖長襟的白袍,外頭束了一件素面無紋的青紗禪衣,明明是遮掩身形的裝束,卻愈發顯得他高挑纖細,長身玉立。他頭上戴着一頂白玉小冠,烏黑的髮髻後又垂下束髮的兩根青綠髮帶。

    穿在玉冠中的髮簪向左偏移,他回過頭,一卷封泥未卸的文簡敲在手中,端的是倜儻風流的做派,彷彿燕居在家的士子:“我的小公主,好久不見。”

    永清快步走上前,眸中欣喜難以掩飾:“蕭——”

    “霧月”二字,尚未出口,一根修長的食指便落在她柔軟的脣間,讓她噤聲:“是我哦。”

    他清秀如蘭的眉眼在她眼前亂晃:“公主青梅竹馬的蕭雩,蕭應雨,不是嗎?”

    他的目光微微轉動,不動聲色地掃了佇立一旁的半夏等人。

    哦,準確來說,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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