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城行宮內,凌霄衛指揮使賀仲亭跪在浮橋之上,暗青色的袍角垂落,被橋上融化的雪水浸溼。
“賀卿,你明知朕此次南巡是爲了汀州天照山上的白玉紫昌觀。”淳聖帝負手而立,並未回頭。
白玉紫昌觀是天下皆知的名觀,相傳數百年前,名道靈虛子便是在此觀中得道飛昇。
古來上紫昌觀拜訪的文人墨客,尋仙問道者不知凡幾,此番淳聖帝南巡便是爲了入紫昌觀親眼看一眼他六年前命人在觀中依崖壁而修建的天尊神像。
賀仲亭拱手,“陛下,這股叛軍原本盤踞西北,如今又爲何會出現在南州?只怕……”
“只怕什麼?”
淳聖帝回過頭來看向他。
“只怕這些人不一定與西北的叛軍有關,反而與南邊的世家……”
賀仲亭的話並未說完,但淳聖帝的神情卻是一滯,隨即臉色變化許多,他摩挲着玉扳指,沉吟道,“朕這幾年,是將那些世家逼得急了些。”
雲川有四大世家,大燕三百年前建國之初四大世家便盤踞於雲川,雲川的百姓最爲信任與敬奉的是世家而非遠在千里之外的皇帝。
爲使天下歸心,大燕開國皇帝允准整個雲川爲四世家共治。
百年世家所積累的財富與人力,即便是身爲大燕的帝王,他也的確不能小覷,畢竟此時他已身在南邊,他要去的汀州離最南端的雲川已經十分接近了。
“可明月……”淳聖帝心下已有些鬆動,可想起隨他南巡的公主,他愁緒萬千,“賀卿,明月從未出過宮,這是第一回,天寒地凍……也不知她如今好不好。”
“陛下放心,臣的兒子賀星錦會帶人繼續留在此地搜尋公主下落,公主的畫像臣也已經命人送去各州府,要他們祕密找尋。”
賀仲亭再俯下身去,滿掌沾雪,朗聲道:
“賀星錦若不尋得公主,絕不歸玉京!”
——
僅僅只是在醫館多抓了幾味藥材,再被混合進不知名的樹皮汁液裏熬煮出膠狀物,便能被製成這樣一張薄如蟬翼的“臉皮”。
這東西雖無法改變人的五官,但在半乾未乾時捏造的褶痕卻與人臉上的皺紋一般無二,它的顏色也趨近於蠟黃的膚色。
這是折竹以往躲人時最喜歡玩兒的把戲。
也多虧了這東西,商絨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遭遇每一道不經意落於她身上的目光時,她都會因這樣一副發皺的皮囊而隱約獲得一絲的安慰。
正值午時,鎮上的客棧里人很多,商絨心裏本能地排斥這樣熱鬧的地方,卻被折竹捏着手腕,不得不跟着他一步步往樓上去。
店小二滿臉笑容地將門推開,見他二人走進去便立即關上房門,下樓去招呼廚房準備飯菜。
折竹鬆了她滿是冷汗的手,一撩袍角在桌前坐下,他徑自倒了一杯茶,端起盞來摸到是冷的,便又嫌棄地放下,再回頭,他發現商絨還站在那兒沒動,便挑眉,“你在想什麼?”
少年已經猜出幾分,卻仍明知故問。
“折竹,我要走了。”
商絨摸着臉上柔軟逼真的面具,又說,“你有你要躲的人,我也有我要逃避的事,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東西。”
“那支金蝴蝶,我真的不用你還……”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少年打斷她道:“即便要走,也先喫完這頓飯。”
商絨擡頭。
仍是那張蒼老褶皺的臉,可他看向她的眼睛,還是像在雪水裏濯洗過的星星,不加掩飾的,是他乾淨的神情。
商絨還是在桌前坐了下來,沒一會兒店小二敲門進來,送上一桌飯菜,一壺熱茶,說了聲“慢用”,便趕緊退了出去。
那飯菜上桌的第一時間,商絨便嗅到了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腥味,原來桌上四道菜中,便有兩道葷腥。
“肉——原來這麼腥?”
商絨將面前的那道菜推得遠了些。
“你從未沾過葷腥?”
折竹有一瞬驚詫,但當今大燕玄風正盛,有信道或信佛的人家講究清修,也總有茹素的,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一直茹素的人,的確會對肉食的腥味極其敏感。
折竹端着茶碗,裏頭泡的散茶葉片浮沉,熱霧氤氳之下,他的眉眼沖淡許多,或是臨時起意,他脣邊帶笑,“若你敢喫,我便答應你,放你離開。”
商絨一瞬擡頭看向他,“可你方纔明明說……”
她後半句的話音在撞見少年的那雙眼睛時,忽然嚥下。
這天下很大,商絨此生第一回踏出宮牆時便知道,她以爲自己有機會得到自由,可出來之後,她才發覺,這陌生的人間又是另一個巨大的牢籠。
她根本無處可去。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仍舊要離這裏,離南州遠遠的,甚至於——離這個神祕到令人無法看透,不知他任何目的的少年遠遠的。
她寧願一個人。
商絨握着筷子的指節越收越緊,她盯住那道才被她推遠的菜,鼓起勇氣夾來一塊,忍着那股腥味,緊閉起眼睛勉強喂進嘴裏。
“明月,葷腥是濁物,而你生來潔淨,絕不能沾。”
那道聲音猶如夢魘縈繞耳畔。
商絨手背的筋骨緊繃起來,到了此時,她顯然已不再是爲了少年的那一句話而勉強喫下那塊肉。
眼眶不知何時溼潤起來,她一筷又一筷地夾來肉塊,強忍腥氣裹着米飯喫下去。
整整十五年的規矩,被她一口一口地喫掉了。
折竹靜默地看着她,看她喫完了那碗飯,看她將碗筷放下,擡起頭來對上他的目光,問他,“我可以走了嗎?”
折竹沒有說話,只是抿了一口熱茶,輕輕頷首。
商絨站起身來,走到房門處纔要伸手開門時,她忽然定住,回過頭來。
窗櫺外落進來大片的天光,樓上樓下的嘈雜反襯此間的靜謐,他坐在桌前,冷冷淡淡地與她相視。
“折竹,真的謝謝你。”
她不會笑,只朝他扯出個奇怪的表情。
——“吱呀”。
房門打開又合上,那光影照在折竹的側臉又隱去,屋內徹底安靜下來,折竹漫不經心地垂眼瞥着失了溫度的茶碗,隨手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