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烏黑的眸子淡薄又無情,“姜纓,我一定殺了你。”
姜纓只是被他這樣一瞥,便覺寒意徹骨,他已跟在這少年身側三年,此前從無任何人任何事能教他生出半點憐憫。
無法感知疼痛的少年,對他人狠,對自己更狠。
姜纓從不懷疑這少年的冷漠與殘忍。
即便十一護法也曾與他共事,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將其殺死。
“十七護法待姜纓恩重,護法交代之事,姜纓絕不敢違逆護法之意,”姜纓低下頭去,拱手道,“姜纓只是不忍護法您泥足深陷……護法,即便樓主待你再寬和,您也終歸是要回櫛風樓的。”
“你不是與我說過,有三兩個紅顏知己是人間至幸嗎?”
少年毫不在意滴落在手背的蠟痕,他緩步走到姜纓身前,低睨他,“我不要三兩個,一個就好了。”
姜纓擡起頭:“十七護法,可她是明月公主。”
少年滿不在乎,奇怪地審視他,“那又如何?我高興帶着她。”
姜纓只覺自己額頭的冷汗在往下淌,他也不敢輕易伸手去擦。
少年聽了,微垂着眼簾,似乎認真地想了想,才輕輕搖頭,說:“櫛風樓不好,我都不喜歡的地方,她也一定不喜歡。”
他沒什麼耐心地皺了一下眉,“我有地方藏她。”
姜纓一時無言,他心知這大抵便是三兩個紅顏知己與一個紅顏知己的區別,他有三兩個,便不會爲了其中任何一人而輕易交付自己的真心。
但這少年不一樣,他只要一個,所以他這顆方纔開了情竅的,乾淨又熱烈的真心,也必會認認真真地交給一個人。
姜纓又問道,“十七護法,您喜歡她,那她喜歡您嗎?”
“您想一直將她藏在身邊,那您可知,她願意嗎?她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公主,願意陪您血雨腥風,願意嫁給您,做您的妻子嗎?”
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少年不知爲何,揉捻着他這後半句話,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微抖動。
“姜纓,”
他的聲線仍舊冷靜,“我有很多錢。”
無論是妝粉衣裙,金玉首飾,任何喫的玩兒的,他都能買得起。
“杏南藥鋪的那兩個人你給我盯緊,蜀青造相堂是天伏門產業的事,你也可以傳信樓中,其他的,你最好一個字都不要說。”
少年神情冷冽,言語間無形的壓迫逼得姜纓後背冷汗涔涔,他吞嚥一口唾沫,心中嘆了口氣,到底也不敢再勸了,只道:“無論如何,還請護法相信,姜纓此生,絕不會背叛您。”
夜雨更重,亂人心緒。
少年立在清冷無人的廊上,在半開的窗外接了滿手潮溼的雨水,一盞孤燈照着他霜雪般的衣袂,修長白皙的指上盡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
迎面是溼寒的風,可他微斂雙眸,冷雨打檐的脆聲不斷,他靜默地聽了會兒,又盯着自己溼潤的手掌看。
他渾身幾乎冷透,如一道風般悄無聲息地進了一間房內,也不管被雨絲浸溼的衣袖便在地鋪躺下。
正是夜濃的時候,房內漆黑到他一點兒也看不清牀上那個姑娘的身影,可他還是盯着看。
不自禁,耳畔又添這道聲音。
“她願意嫁給您,做您的妻子嗎?”
妻子。
什麼是妻子。
他不是沒見過世間的夫妻,若是細細回想起來,他似乎也殺過夫妻。
喜歡,就要做夫妻嗎?
他的腦子裏似乎很多年都沒有像今夜這般混亂過,像是一團怎麼也理不清的亂麻,他在被子裏翻來覆去,不知何時才倦極閤眼。
下了整夜的雨到天明十分也仍未停,清晨的天色也因此而晦暗許多,商絨從睡夢中醒來,最先去看牀下的少年。
本該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已成了一團壓在他肩背底下,冷淡的光線照在他熟睡的面容,他的睫毛烏黑又漂亮。
商絨趴在牀沿,也不知爲什麼,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
她甚至回想過自己在玉京皇宮中時,也見過皇伯父的幾位皇子,在宮宴上,不少大臣也曾攜親眷而來。
她見過的人中,沒有一個比他好看。
商絨動作極輕地起身,穿上鞋子纔在他身邊蹲下來,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去拽他的被子,便見他忽然睜開眼睛。
少年眉眼間仍帶着未醒透的惺忪睡意,猝不及防對上她的眼睛。
“折竹。”
略有些青灰的光線裏,她的面頰白皙又明淨。
“做什麼?”
他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
“你去牀上睡吧。”
商絨看他薄薄的眼皮都揉得泛起薄紅,她抓住他的手腕,對他說。
她手指溫熱的觸碰,令他微垂眼睛盯住她的手,大約是因爲他仍舊睏倦,又或許還因爲些別的什麼,反正他也不知道,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就乖乖起身往牀上一躺。
春雨仍在檐外連綿不斷,少年的心事也彷彿被雨水浸潤得溼漉漉的,他的臉頰抵在軟枕上,靜默地聽着那個姑娘換衣裳洗漱的聲音。
昏昏欲睡。
“我們今日要走嗎?”他忽然又聽見她的聲音,於是垂下去的眼簾又半擡起來。
“不走。”
他懶懶地回。
隔了片刻,又添一句:“等我睡醒,若雨停,我們就去玩兒。”
商絨聞聲,回過頭來,卻見牀榻上的少年已經閉起眼睛,她抿起嘴脣,去取了盒子來自己粘面具。
客棧門外雨霧朦朧,商絨與夢石坐在一塊兒用早飯,灌湯包小小的,裏頭的熱湯很燙,夢石被燙了嘴便提醒起她:“簌簌,小心燙。”
“嗯。”
商絨應了一聲,小口地咬開薄薄的外皮,熱湯淌出來,又香又濃。
“簌簌,”夢石一邊喫,一邊問她,“昨夜你們到底是怎麼了?兩個人話也不怎麼說,是不是鬧彆扭了?”
他仍舊惦記着昨夜裏他們兩個之間的異樣。
“……沒有,”
原本已經刻意忽視掉的某些東西又在腦海裏晃啊晃,商絨一下變得極爲不自然,她囁喏着說,“夢石叔叔,我和折竹什麼事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