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擁明月 >第58章 第58章
    摘星臺上有瓊樓,是玉京禁宮之中,最高的觀星之地。

    商絨在禁宮十四年,受凌霜大真人教導道學與丹青,除了每日必須的早課以外,她也時常要入摘星臺祈福修行,是爲清醮。

    今日又有清醮,星羅觀的道士在殿外搖響銅鈴,將宮娥天不亮便採集來的露水收容入鼎,默唸着晦澀的經文,要趁朝陽將將升起時將所謂至陽至純之氣隱入鼎中煉化一個時辰,再交由宮娥配以汀州靈芝,方纔能成延年益壽的神清永益茶。

    汀州靈芝何其名貴,淳聖帝登基三十一載,每一棵汀州靈芝都無一例外被進獻宮中。

    依照以往的規矩,神清永益茶一般只兩盞,一盞要奉至御前,另一盞便是送至商絨的案前。

    但如今卻不一樣,今日淳聖帝口諭,再賜一盞給才歸來不久的,真正的大殿下夢石。

    商絨在殿中的軟墊上靜坐,一名道童將神清永益茶奉到玉案前,稚氣的聲音,語氣卻很肅正。

    商絨垂眼,茶碗裏浮出的熱煙拂面,她並不喝,卻問他:“大殿下也來了嗎?”

    小道童垂首,卻不答,只重複着說。

    這些跟在凌霜大真人身邊的道童一向如此,有一張尚且稚嫩的面容,卻沒有孩童半點的天真活潑。

    商絨端起茶碗,卻聽殿外忽然傳來些混亂的動靜,有宮娥驚呼哭泣,道士厲聲呵斥,她立即起身,那小道童卻攔在她身前,道:“公主尚未祈福完畢,不能起身。”

    殿門忽然打開,朝陽還未展露它最爲熾熱的溫度,只是那麼清凌凌一捧光線鋪來光可鑑人的地面,幾名道士進來先朝商絨行禮,隨即便去添殿中的油燈。

    而商絨趁此機會,看清殿外一名人事不知的宮娥被幾名匆匆趕來的宦官擡走,剩下的那些宮娥一個個面色蒼白,眼眶發紅,一身夏衫也是皺皺巴巴的,形容疲憊。

    商絨知道,她們是專採露水的宮娥。

    “她昨夜便在發熱,還有其他幾位姐妹也生着病,還請大真人放她們歇息幾日吧……”一名宮娥眼淚漣漣,屈膝朝那位在高臺上打坐的凌霜大真人跪拜。

    “不過是採些露水,怎麼你們這些奴婢如此嬌貴?”一名身着灰藍道袍的年輕道士豎起眉,“生了病也不知找醫官?耽誤了陛下與公主用茶,你們有幾個腦袋賠?”

    那宮娥跪得筆直的身子軟下去,神情灰敗,臉頰的淚痕也幹了,她微紅的雙眼輕擡,看着那凌霜大真人袍角不沾塵的在風中微蕩,而另一邊那殿門裏,那位身着雪緞纏銀鶴紋衣裙的公主,烏黑的髮髻,霜花釵環點綴其間,那一張清瘦卻依舊不食煙火般美得驚人的臉,教人看了,就知她生來便高高在上。

    宮娥壓下眼底酸楚悲憤,下墜的淚珠滴答,她在地磚縫隙裏發現一片枯黃的花瓣,那纔是她們這些人終將領受的宿命。

    商絨已不是第一回得見這般怯懦,卻又忍不住泄露怨憤的眼神。

    手中端的茶碗似乎越來越重,然而身前的小道童卻還在催促她趕緊飲茶。

    那年輕的道士進來,見公主站在那裏並未專心祈福,手中又還端着那茶遲遲不飲,便垂首恭敬道:“公主,這茶若過了時辰,便會失了它的效用,陛下所賜,還望公主珍惜。”

    而商絨仍在看殿外那些宮娥,她忽然道:“去請太醫院的醫官爲她們診治。”

    商絨脫口而出,對上四方驚疑的視線,她的眼睫微動,隨即將那碗茶塞入小道童手中,又喚門外的女婢:“鶴紫。”

    鶴紫聽見公主的呼喚轉過身來,卻不敢進殿,只因兩旁有女道士攔着。

    那青年道士纔要說些什麼,卻對上公主的目光,聲音戛然而止。

    “我身體不適,你們也要攔嗎?”商絨扶着胸口,輕皺起眉。

    青年道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那小公主卻已繞過小道童,那些殿門處的女道士不敢觸碰公主,男道士更不敢接近,他們便也只能這般眼睜睜的,瞧着那小公主被鶴紫扶着離開。

    那青年道士小心翼翼的,到玉臺底下喚。

    臺上的凌霜大真人睜開眼。

    “大真人,公主她尚未祈福完畢便離開了。”青年道士擦了擦額角的汗意,稟報道。

    什麼?

    凌霜大真人皺起眉,他側過臉一望,果然瞧見那身姿纖瘦的小公主被身邊的女婢攙扶着往摘星臺下去。

    純靈宮作爲商絨的寢宮,昔年初建時淳聖帝便下旨要造出世外仙宮的模樣,於是純靈宮便是禁宮裏唯一一處仿造古畫仙園建造的地方,有山石林木,水閣亭臺。

    主殿後便是一片崎嶇石壁,葳蕤山林,倒也好藏身,第十五在兩樹之間才用麻繩編了個吊牀,還沒躺上去試試,便先被折竹強佔。

    “你怎麼還不出宮去?今日那位殿下不是要出去?你正好出去。”第十五沒好氣地說。

    這裏雖有山石林木,卻仍被硃紅宮牆圍困其間,不過是人爲造出的山景,他們自然也無法輕鬆出宮。

    “等一會兒。”

    折竹在吊牀上搖來晃去。

    “等什麼?”第十五打開摺扇,倚靠在樹上,“你那小公主不是去清醮了?聽說清醮要大半日。”

    “我和她說過,若她午時前不回來,我便去找她。”

    折竹手臂抵在眼前,擋住了林間疏落的諸般碎光。

    “這禁宮是她的家,可不是你的家,你哪裏是要去找她,分明是嚇唬她。”第十五失笑。

    “她過慣了讓別人歡喜,自己委屈的日子,”

    他窄緊的腰身間銀蛇軟劍粼粼泛光,清亮的眸子微彎起些弧度,輕鬆坐在窗櫺上,似笑非笑:“那麼怕我去找你啊?”

    商絨有點不自在,臉頰也有點熱,她說着手指便鬆懈了些,要鬆開的剎那,他卻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又俯身來抱她。

    驀地擡眼。

    “嗯。”

    陳如鏡便是六年前與妙善道士約好在玉京相見的那位舊友。

    商絨是跑回來的,她腦海裏滿是那些宮娥既膽怯又怨憤的眼神,那些目光將她的整顆心都壓得很重,此時她滿鬢是汗,看着他卻覺心中彷彿終於安定了一些。

    “怎麼了?”

    他故作平靜地應一聲,纔要鬆開她,卻又禁不住耳廓的燙紅,眼睛閉起來,濃密的眼睫顫動着,他飛快地在她的臉頰親了一下。

    “我先逃了早課,又逃了清醮,大真人一定很生氣。”她走到他的面前。

    商絨搖頭:“我只是在想,即便我不聽話,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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