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擁明月 >第65章 第65章
    “好,還是不好?”

    雨聲雜亂,少年眉眼溼潤,遲遲等不到她回答,他心內滾燙一片,指腹撥了撥她因不安而眨動的眼睫,他彎着眼:“那就不好吧。”

    他才收揀起自己那分失落,卻聽殿外一道聲音傳來:“明月,我來看你了。”

    是夢石的聲音。

    殿門吱呀,推開又合上,雨聲一陣清晰一陣模糊。

    “賀家父子一向爲父皇馬首是瞻,那賀仲亭多疑,幸好折竹公子提醒及時,我搶先在父皇面前攬下此事,如此,他們凌霄衛也不便插手了。”

    案上一壺酒,案上葷素盡有,夢石說着便要給折竹斟酒,卻被他伸手一擋。

    夢石擡眼,那少年神情沉靜,慢悠悠道:“我惹的禍,本該是我多謝你替我善後。”

    話是這麼說,但他卻轉而自己斟了一碗茶,碗壁與夢石手中的輕輕一抵:“傷還未愈,就不飲酒了。”

    商絨才喫一塊燒鴨肉,聞聲擡眼。

    夢石帶來的宮中佳釀,他竟真的看也不看,徑自抿一口茶,隨即便將碗擱下了。

    “哪裏的話。”

    夢石心中也有一絲異樣,在蜀青桃溪村中時,他見過這少年對村中人自釀的米酒便極有興趣,只是當時他身上有刀傷,被夢石勸住了。

    但也僅僅一瞬,夢石便將其拋諸腦後,又道:“如今父皇不許簌簌去大公主府弔唁,我們也沒有可做文章的時機,但我聽說,再過兩月,便是簌簌的生辰?”

    商絨經他提醒,點點頭:“嗯。”

    “他們說你的生辰往年都在摘星臺上爲民祈福,而今摘星臺已毀,要重建也並非是兩月之工,說不定你今年祈福之地便是在星羅觀,若真如此,那我們大可以趁着兩月想出個萬全之策來,只要出了這禁宮,你便有更多的機會脫身。”

    夢石打量着小姑娘的臉,溫和地安撫她道:“簌簌,等你生辰那日,你一定能得自由。”

    自由。

    商絨忍不住爲他口中的這兩字而失神。

    夢石如今正受淳聖帝看重,他手頭上的事太多,只吃了幾筷子菜,喝了幾杯酒便起身告辭,照例留了個宦官等着將食盒帶回。

    雨勢更大,那道殿門一開,商絨看着夢石的衣袂拂過門檻,隨即聲息都被淹沒在噼啪的大雨裏。

    “在想什麼?”

    她身畔的少年漫不經心地問。

    “折竹的生辰在什麼時候?”

    商絨回過頭來。

    折竹只猜中她的一重心事,卻未料她開口說的,卻是這個,他着實愣了一下,隨即端起茶碗,側過臉去看那道窗外幽碧的山色。

    他想了想,說:“他只與我說,我是七月生的,具體是哪一天,我也不知。”

    七月,如今不正是七月麼?

    商絨知道,折竹口中的“他”,一定是他的師父。

    “那你是如何過生辰的?”

    商絨又問。

    “他若想起來,只要是在七月,也不管是哪一日,都會給我煮上一碗長壽麪,若是忘了便也過去了,但他,很少會忘。”

    折竹提起來這些舊事,眼底也流露幾分天真的笑意,但側過臉來,望見她懵懂的神情:“你沒有喫過長壽麪?”

    “沒有。”

    商絨誠實地搖頭。

    窗外潮溼的霧氣皴擦濃郁的山色,少年輕抿一口茶,懶懶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眼睛清亮而有神:“今年你生辰時,我一定讓你喫到。”

    商絨一向習慣將事情往壞處去想,但是少年的笑臉太過惹眼,她的手背抵在心口處,在淋漓雨聲中,忍不住嚮往他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

    夜色降臨,這一場雨也未見頹勢。

    商絨學着折竹牽動絲線,與他一起玩傀儡娃娃,娃娃的衣裙被掠入窗紗的微風輕拂,層疊搖曳,好似可以騰雲駕霧的仙子一般。

    她指上的動作越發順暢,娃娃變得靈動起來,她的神采也逐漸有了變化,脣線不自禁微翹。

    “折竹,我會了。”

    她迫不及待地望向他。

    “嗯。”

    一盞孤燈映照少年雋秀的眉眼,他放下自己手中的娃娃,靠在牆壁上,揚脣:“簌簌很聰明。”

    商絨不自覺沉浸在他的誇讚裏,她濃淡相宜的眉間少去了許多鬱色,又擺弄起那個娃娃:“是你很耐心地教我。”

    說着,她又意識到了些什麼似的,擡頭輕聲問:“可你會不會覺得煩?”

    少年聞言,臥蠶的弧度稍深。

    “我若覺得煩,可不會藏着掖着不教人發現。”他將自己的那個娃娃拿起來,修長的手指牽動絲線,娃娃揚起來一隻手,朝她晃了晃:“你知道我一向不爲難自己,只爲難旁人。”

    他又在說她了。

    商絨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對上他揶揄似的笑眼,她有點生氣,可是看見他操控手中的娃娃不斷擺出各式各樣的逗趣姿態,她又忍不住翹起嘴角。

    雨在窗外墜聲不斷,燈燭的光在牆壁上映出他們的影子,商絨操縱着傀儡娃娃與他的影子接近。

    不知不覺蠟燃近半,商絨抱着個傀儡娃娃沉沉睡去,而折竹靠在一側,枕雨凝視片刻她的臉。

    她陷於睡夢,不知夢外的少年心裏頗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來,放回她的牀榻上。

    替她掖好被角,少年方纔懨懨地躺回自己的榻上,他明明有點想親她,甚至心裏不斷有個聲音同他說,與她同榻而眠沒有什麼不好的。

    可是近來他有時觸碰她時,身體總會起一些隱祕的反應,他原本也並不陌生,但往往發生在清晨的事最近卻總不那麼守時了。

    忍得有點難受。

    少年滿腹的心事紛亂,他努力不去想黃昏時她的吻,從懷中取出來一枚白玉印章,臨着尚未熄滅的燈,仔仔細細地瞧。

    印章上的硃砂已幹,折竹索性重重地將其按壓在自己的手背,那痕跡隱約可瞧出是“妙旬”二字。

    並無什麼奇特的。

    可若他的師父妙善來玉京只是爲了找到妙旬,而妙旬既有心見妙善,那麼爲何又只讓陳如鏡帶給妙善這枚印章?

    折竹靜默地摩挲着那枚印章,心思一轉,隨即指節用力,玉章當即碎裂成兩半,他握着那兩半玉章細細一瞧。

    指腹摸索一陣,從其中一半里,摸出來一個極小的紙條。

    他隨意地將碎掉的玉章擱到一旁,雙指展開那紙條,在幽微的燈影裏得見一行墨跡:

    ——紅葉巷堆雲坊。

    ——

    大雨如瀑,一名中年男人渾身水氣,趁着夜色,匆匆入了一間昏暗的屋子裏,屋內光線不甚明亮,那坐在書案後的人背對着他,整個人隱在一片陰影裏:“如何?”

    “陳如鏡已死。”

    中年男人垂首,說着遲疑一瞬,又道:“張元濟似乎尚有個徒兒在,我看陳如鏡的反應,那人應該已在玉京。”

    書案後的聲音有些喑啞:“他到底是收了一個不聽話的徒兒。”

    “您早知道張元濟有個徒兒?”

    中年男人面露詫異,卻仍不敢擡頭去看那張書案後的人。

    “他既然來了,必是不肯罷休的,”

    那人粗糲的手指輕敲扶手,語氣裏頗添遺憾的意味,“我終究還是不得不走這一步棋。”

    他的喟嘆,裹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

    中年男人雖聽不明白,卻也不敢多問:“主人,依您的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

    天邊雷聲轟隆,閃電一剎照徹窗紗。

    書案後的那人裹着斗篷,只露出來一雙渾濁陰沉的眼睛,他眼尾的皺痕細微牽動:“讓你的人守在紅葉巷堆雲坊。”

    “記住,只要有年約十六七的少年造訪,便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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