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朔野大旱,正需糧錢,可摘星臺重建要錢,星羅觀修神殿也要錢,國庫裏如今哪有那麼多的銀子兩頭兼顧?”
一名臣子擦拭着額上的汗,嘆着氣:“陛下這意思,是要胡大人您看着辦了。”
胡貴妃正被禁足,作爲她的兄長,胡端良近來也是如履薄冰,如今文孝皇后之子夢石歸來,陛下對其的看重又有誰是看不出的。
此事他若辦得不周全,只怕陛下心中便沒有胡家了。
正如當初助陛下重創榮王,奪得皇位的裘遺光,那般功績,後來再無可用之地,陛下不也說殺便殺麼?
胡端良很清楚,在淳聖帝心中,有用的臣子,纔是臣子。
胡端良疲憊地搖頭,才走下幾級階梯,卻見不遠處兩名年輕女子被一衆宮人簇擁着臨近,竟是蘊華,蘊貞兩位公主。
她們不顧儀態,哭叫着“父皇”,從胡端良等人身邊跑過,他轉過頭,雖未瞧清楚她們的面容,卻發現她們頸子上紅紅的一片。
“這是怎麼了?”一名臣子心生怪異。
胡端良再轉身,卻見那位夢石殿下身着寬鬆的道袍,悠閒地踏上階來。
“大殿下。”胡端良立即垂首,恭謹地行禮。
夢石瞧着他:“胡大人臉色不大好?”
“臣年紀大了,難免有些毛病。”胡端良勉強露出一個笑。
夢石望了一眼前面那兩位公主的背影:“身上若有毛病,可耽誤不得,何況胡大人這般肱股之臣,正是受父皇重用的時候,自己還是多注意些。”
胡端良還未應,便見眼前的衣袂一晃,夢石已往階梯上去了。
他躬着身子瞧了一眼被細雨沖刷的白玉階,隨即慢慢站起身,轉過臉,凝視着夢石的背影,眉心一道褶痕更深。
商絨纔回純靈宮不久,淳聖帝身邊的宦官德寶便帶着口諭命她來含章殿,哪知她才上了階,便見蘊華與蘊貞正跪在殿門外。
她們二人的母妃則由宮娥扶着,並不敢上前,只得在傘下暗自垂淚。
夢石在殿內聽見德寶的稟報,便出來迎她。
商絨走近,衣襬輕擦溼潤的地面,她驀地對上蘊華與蘊貞二人憤恨的目光,才發覺她們兩人竟起了好多的紅疹,那疹子從臉上一直蔓延到脖頸,竟連露在衣袖外的手腕都是紅紅的一片。
“這是……”
商絨面露驚詫。
“何必惺惺作態?明月,你敢說這不是你做的麼?!”蘊華頭上大朵的芙蓉絹花浸了雨水變得溼噠噠的,整張臉紅腫又狼狽。
“你在公主府,而她並未踏出禁宮半步,你如何確定是她?”夢石側過臉,溫和的笑意頃刻收斂。
他這般與淳聖帝相似的眉眼,無聲的威嚴,令蘊華沒由來的心內生懼。
“我們起了這一身的疹子,寢房裏全是蛇蟲鼠蟻!”
蘊貞強忍着臉上身上的癢意,不敢當衆撓抓,卻實在被這份痛苦折磨得理智都沒了,她瞪着商絨:“你那日分明聽到了蘊宜的話!”
“那你說,蘊宜說的是真的嗎?”
商絨垂着眼看她。
“可要我親自問一問貼身服侍你們的嬤嬤?”夢石說着,擡起手便要喚人,卻見蘊華與蘊貞幾乎同時擡首盯住他。
各有各的慌張。
蘊華不敢說話,但蘊貞卻頗爲不忿:
“大皇兄,若論親緣,我們與你才更接近吧?可你爲何偏幫着她,難道我們如今這般模樣,也是你的挾私報復?”
夢石尚未說話,卻聽殿內傳來淳聖帝滿含怒意的聲音:
“讓她們給朕滾回去!”
蘊貞與蘊華皆是渾身一顫。
眼見着夢石與商絨走進殿門裏去,蘊貞渾身僵硬地被宮娥扶起身,憋紅了眼眶。
無論是她,還是蘊宜,都見慣了明月的背影。
她常是見不到父皇的,也不曾得過父皇半句關愛,但明月卻總是能夠那麼輕易地擁有她所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從前是,如今也是。
賀星錦跟隨父親從殿中出來,正好夢石與商絨從他身邊過,他稍稍一晃神,直至聽見父親的聲音,他方纔垂首:“夢石殿下,明月公主。”
他的視線無聲垂落在她掠過身邊的裙袂,再擡首,他亦不曾回頭再望,卻不經意看見蘊貞公主憤恨的一雙眼。
檐外菸雨朦朧,蘊華與蘊貞的哭鬧聲不再,含章殿內長幔遮掩住帝王在其中打坐的身影。
“明月,再過兩月便是你的生辰,如今摘星臺正在修繕,只怕是趕不及的,但你的生辰是大事,今年便設在星羅觀,你看如何?”
隔着長幔,淳聖帝的聲音傳來。
“皇伯父決定就好。”
商絨壓下心中詫異,垂首說道。
她還以爲讓她來含章殿,爲的是往生湖畔祭奠的事,可皇伯父怎麼好像全然不知?
但生辰祈福一事,果真被夢石言中。
“蘊華與蘊貞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淳聖帝由德寶扶着起身,在一側擦洗乾淨了雙手,方纔掀開長幔走出來,“她們都已是成了婚的,合該在公主府好好待着,沒有再進宮來的道理,朕已傳旨,讓她們在星羅觀苦修四年。”
他說着,打量一下商絨低垂的眼眉,卻看不出她究竟是喜是悲,他一時有諸多話想說,可作爲皇帝,心中終究顧忌頗多。
“明月,她們欠你的,朕會讓她們還。”
最終,他道。
在含章殿用過早膳後,商絨便先行回了純靈宮,而夢石還留在殿內與淳聖帝對坐飲茶。
“夢石,事情是你做的?”
淳聖帝落下一枚棋子,冷不丁地開口。
夢石立即擱下茶碗,一撩衣襬跪下去:“父皇恕罪。”
捉弄蘊華與蘊貞的,究竟是誰他心知肚明,此時也甘心在淳聖帝面前認下此事來。
“這是做什麼?”
淳聖帝搖頭一笑,“朕何時說過要治罪於你?快起來。”
待夢石重新在對面落座,淳聖帝無甚興味地將棋子扔進棋笥裏,側過臉去看窗外一片雨霧:“你能爲明月做到這個地步,朕心甚慰,原本朕還擔心你因你母親素賢的死,而對明月心有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