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擁明月 >第71章 第71章
    夜雨在瓦檐噼啪作響,燈燭的芯子忘了剪,蓽撥的聲音響了幾下,鶴紫跪在寢殿外,躬身喚:“公主……”

    殿門始終緊閉,鶴紫心中實在發虛,她纔去翻公主榻中的暗格,便被公主發現了,此時她渾身都是冷汗,哭着道:“公主,奴婢知錯了……”

    商絨在殿中充耳不聞。

    榻上的被褥是翻開的,那個暗格被打開着,裏頭裝着的,是她以爲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祕密,然而卻那麼輕易地便能被人翻找出來,任人探看。

    商絨努力地將那個黃金匣子和魯班鎖放進藤席下被她撬動的木板底下,只是底下的空間太小,容不下更多的東西。

    她回過頭,望着地上靜躺着的那兩個傀儡娃娃以及那一個今日她方纔從折竹手中得來的小燈籠。

    鶴紫哭求的聲音仍在門外,商絨坐在地上將那兩個傀儡娃娃摸了又摸,那個小燈籠尚未點過蠟燭,她拿來捧在手裏看了許久,不顧燭臺上燒得正熱的蠟油淌在她手背,硬生生將蠟燭取下,放進竹編小燈籠裏。

    暖黃色的火光隔着燈籠的絹紗,朦朧的一簇。

    他的武功那麼好。

    怎麼手也這樣巧。

    商絨失神似的,盯着那簇火光,心裏想。

    本是用來淨手的銅盆空空的,擺在她的面前,而案上堆疊的宣紙寫滿了字痕,有那句有關折竹的詩,也有她年復一年抄的道經青詞。

    她扯來幾張探向小燈籠裏的蠟燭,那火焰瞬間舔舐宣紙,燃燒其上的墨痕,火光映在她的側臉,明滅閃爍。

    她雙指一鬆,宣紙落入盆中燒得更盛。

    案上的宣紙一張張掃落入盆,被火焰吞噬着,她抱着那對傀儡娃娃,手指的力道緊了又緊。

    兩個娃娃落入滿盆的火焰中,晶瑩的細絲連同娃娃的衣衫與軀體都燒起來,她緊緊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眼睜睜地看着它們逐漸沒了原本的形貌。

    她再度捧起那隻竹編燈籠來,明明她已經做好決定,可是握着燈籠的手,卻遲遲鬆不開。

    從燈籠上取下一隻竹編蝴蝶,她收攏掌心,撇過臉去。

    剎那燈籠脫手,落在盆中發出一聲響。

    她緊閉起眼,緊握着那隻竹編蝴蝶,不忍回頭去看。

    “王妃?”

    忽的,商絨聽清殿外傳來鶴紫的一聲驚呼。

    她立即將那隻竹蝴蝶收進自己袖間的暗袋,與此同時,硃紅的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來。

    風雨入殿,火盆裏的火焰被吹得斜向一方。

    榮王妃在殿門外,擡眼便見那個一身煙青衣裙的小姑娘正坐在地上,烏濃的長髮披散着,此時背對着她,背影單薄又可憐。

    榮王妃走入殿中,只瞧見那一盆的火光也不知在燒些什麼,案上被撕掉的書頁隨風飄來,落到她的腳邊。

    榮王妃低眼,發覺那竟是一頁道經。

    她一怔。

    隨即她快步走到商絨的面前蹲下身去,態度極其強硬地擒來她的雙手,右手腕內側什麼也沒有,榮王妃纔去看左手,卻發覺她腕上戴着個不合適的,有些略小的玉鐲,那鐲子極好地遮掩住了她的一寸腕骨。

    榮王妃立即去撥開那玉鐲,雷電呼嘯着,殿中的燈燭與盆中的火光也隨之一晃,玉鐲之下,本該細膩無暇的腕上赫然一道猙獰的傷疤。

    “你……”

    榮王妃雙脣微顫,她大睜雙眼,擡起頭來,卻驀地對上商絨一雙微紅的,卻十分平靜的眼睛。

    “爲什麼?”

    榮王妃心中混亂的心緒如同一隻無形的手一般緊緊地揉碾着她的整顆心臟,“到底爲什麼?”

    她不知自己攥着商絨的手上的力道有多大,但商絨始終忍着疼,不同於榮王妃的失控,她不說話,只轉過頭,去看銅盆裏的火焰。

    那個小燈籠,已經被燒乾淨了。

    “明月,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生下你,不是讓你這般作踐自己的!”

    榮王妃緊緊地盯着她,說不清心頭究竟是痛得厲害,還是失望得厲害。

    “生而不能養,您又何苦要生。”

    火光在商絨的眼裏跳躍。

    “你……說什麼?”榮王妃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從未聽商絨與她說過這樣的話。

    “母親。”商絨喚了一聲,又道:“您最開始不喜歡我的不聽話,皇伯父要我入證心樓,您從沒反對過,您以爲我在樓中的四年微不足道,因爲死掉的是那三個宮娥,不是完成不了大真人的課業,固執地要見父王的我,可您不知道,她們的死從那個時候就刻在我心上了,所以我努力地逼自己學好大真人交給我的一切,學會聽話,不要讓任何一個無辜的人再因我而死。”

    “我也有一些尚且覺得可以喘息,覺得還算快樂的時候,那時我唯一感激您的,便是您請旨讓淡霜姐姐入宮伴我。”

    商絨垂下眼睛,橙黃的光影鋪在她的睫毛:“可她也因爲我而死掉了,甚至她珍視的父親母親,親族人,全都揹負着謀害我的罪名死乾淨了。”

    “我學着聽話,就是不想有人再因我而死,可最終,我還是背上了更多的人命,”她的聲音很輕,“那麼我的聽話,到底又有什麼意義?”

    她說着,復而擡眼再看向榮王妃:“我從證心樓出來,不再問您父王的事,我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要,我乖乖地做一個什麼事都任由你們安排的祥瑞,您又開始覺得我軟弱,覺得我不該這樣。”

    “可是母親,您從未教過我啊。”

    如此平靜的一番話,卻字字如利刃般刺入榮王妃的心口,她恍惚般的,凝視她唯一的這個女兒的臉。

    想要辯駁,喉嚨卻發緊。

    這是她第一次,從商絨的口中聽到這些話。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你。”

    榮王妃勉強穩住心神,深吸一口氣,“明月,我此生最怕的便是你像你父王一般,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你爲了旁人的生死囿困自己,可知這宮中,原本便不是能夠容留‘良善’這兩字的地方!”

    她扣住商絨的雙肩:“在這個地方,良善是最無用的東西,我與你父王送你入宮是爲了讓你活,而不是讓你去死的!你爲何就是不能夠自私一些,多爲自己一些,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自己活得好便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嗎?”

    商絨定定地看着她,並不說話。

    “明月,你要知道我做什麼都是爲你好。”

    榮王妃伸手觸摸她的臉,聲音輕柔得不像話:“你年紀還小,宮中的險惡你尚不清楚,宮外的險惡你又見過幾分?夢石的母親當年是死於你父王部下之手,你難道真信他對你沒有半點仇怨?”

    “他若讓人引誘你犯錯,你可千萬……不能瞞我。”

    榮王妃的目光移到那銅盆裏燃燒的火焰,“我是你母親,在這世上唯有我是真心真意爲你,你難道要信夢石,而不信我?”

    商絨從未被她這般輕柔地觸碰,也未曾聽過她這般口吻,若在以前,商絨心中一定歡喜,然而此時聽見榮王妃這番話,她的整顆心都慢慢地沉了下去。

    “什麼引誘?”

    她問。

    “你忘了嗎?明月,你這一生是不能成婚的,你絕不能與人生情。”

    榮王妃意有所指。

    窗櫺上映出樹影婆娑,雷聲滾滾。

    殿內靜謐片刻,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在商絨的側臉,她脣角一扯:“我沒有。”

    榮王妃不防商絨忽然掙脫開她的手,她的眉頭皺起來:“若沒有,你在燒些什麼?你怕我發現什麼?”

    商絨將案上的道經一頁又一頁地撕下來扔進火盆裏,眼看就要湮滅的火苗又灼燒出一片連綿的火光,半晌,她道:“與其等着被人奪走,還不如我親手燒掉。”

    “我已知道你在南州時,有個少年在你身邊,”榮王妃眼底漸漸流露幾分失望,“可明月,你爲何不與我實話實說?”

    榮王妃閉了閉眼,站起身:“好,你不說,我自有我的辦法去找他,他一定在夢石的那些侍衛當中,是麼?”

    “請您別碰他。”

    榮王妃正欲轉身,聽見她的聲音便是一頓。

    殘損的書頁又落入盆中,火星子迸濺起來。

    她對上那個小姑娘一雙波瀾不起的眼。

    “怎麼?難道你還想再死一次麼?”榮王妃恨鐵不成鋼般,她俯下身,“明月,你的命,是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才留住的,你便如此……不珍惜麼?”

    “您放心,我不會了。”

    商絨仰面與她相視:“但您也別想找到他。”

    榮王妃袖間的手緊緊地蜷握起來,她分明有許多規勸的話要與眼前的女兒說,可是看着她的眼睛,萬般情緒哽在喉間,竟連安撫妥協的話也說不出。

    硃紅的殿門打開,鶴紫跪在殿門外,身上已經被掠入檐下的雨水漂溼,她瑟瑟發抖,根本不敢擡頭。

    榮王妃陰沉着一張臉,走到殿門處。

    “請您往後,不要再來看我了。”

    榮王妃聽清這她的句話,她不敢置信般,猛地轉過身去。

    夜風吹着商絨輕盈纖薄的裙襬,她烏黑的長髮有凌亂幾縷貼在白皙的頰邊輕晃,她沒有擡眼:“從前您越是少給我溫情,我便越是渴望得到。”

    “但如今,”

    急促的雨水不斷從檐瓦下墜,商絨緊緊地攥着手中的書頁,壓抑着胸腔裏頃刻將她裹挾的酸澀,努力穩住聲線:

    “我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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