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狹長的眼尾一掃,分出半個嘲諷的眼神在楚亦身上。
楚亦眉頭皺起,清亮的眼底滿是怒意,登時發作起來,“你說誰小孩子脾氣?”
宋詣並未說話。
“成交。”枝枝道。
宋詣看向楚亦的目光似笑非笑,隨即微微屈起手指,進一步講條件起來,“朕會護住沈衡的性命,交易條件是火蒺藜內部的配方。”
枝枝先是鬆了口氣,隨即這口氣又提起來了。
她以爲宋詣會繼續拿糾纏她的條件來胡攪蠻纏,誰料他似乎是歇了這樣的心思。不過,火蒺藜用於戰場上,殺傷效果頗好。
可趙夷一旦繼位,引入外族,多少生靈塗炭。
“這件事,我需要和白將軍商量。”枝枝擡起臉看向宋詣,“不過,我是答應的。”
宋詣手裏的手杖在地上嗑噠了幾聲,又掃了楚亦一眼,“白將軍想必也不會在家國大義面前耍小孩子脾氣。”
楚亦一腳就踹翻了椅子。
在枝枝一眼看過來時,他憋了憋,十分委屈地彎下腰,將椅子撈了起來。然後,委委屈屈地看向枝枝,“阿音姐姐,齊國陛下是不是說我耍小孩子脾氣?”
少年眸光清亮,委屈時如秋水生漣漪,叫人心尖都揪起來。
“阿亦的小孩子脾氣也很叫人喜歡。”枝枝自然不會蠢到聽不出宋詣的意有所指,楚亦出身錦繡堆,難免性情驕縱爛漫了些,卻最是赤誠良善,“不是發了脾氣都記得把椅子擺正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這話簡直是像哄小孩,楚亦耳朵尖有點紅。
但是考慮宋詣在場,他忍不住別過臉去,哼了一聲,“我纔不會做讓阿音姐姐不高興的事情。”
枝枝忍着笑,總覺得三年不見,楚亦越發幼稚起來了。
明明三年之前,他還故意束起冠發,不許別人喊他小侯爺這個帶着小的稱呼,人前裝得格外穩重。可見人總是會變的,不過好在大家都在。
哥哥也還在。
宋詣目光陰鬱了幾分,垂下眼睫不說話。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若是當真改了,枝枝是否還能願意再原諒他,與他從頭來過?可即便是他改過來了,她的目光卻早落在了白息楚亦的身上,好似多瞧他一眼便髒了目光似的。
“好了,別當着外人的面賣乖了。”枝枝搖搖頭,看了一眼天中明月,大概是到子時了。
宋詣手杖發出咔嚓一聲脆響,他下意識提起手杖敲了下書案,矇混了過去。他也跟着看了一眼階前被月光籠罩淤血,脣角彎起,“不早了,殿下隨我回去吧。”
楚亦看了宋詣一眼,目光警惕不悅。
枝枝卻往前走了一步,低了下下頜,“有勞陛下了。”
她擡手將斗篷後的兜帽攏住頭髮,踩着一地的積血,往外走去。
楚亦臉上乖巧爛漫的笑容一瞬間褪去,狼崽子般的目光落在宋詣身上,滿是挑釁與厭惡,一腳踹翻整張桌子,在噼裏啪啦的聲響中擡起下頜,“我警告你,若敢對阿音姐姐存半分肖想,你也別想着活着回齊國了。”
“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宋詣輕笑。
他拄着手杖,衣裾擦過地上的杯盞,不過片晌便跟上枝枝。
楚亦盯着摔倒的桌案,沒忍住又踹了一腳。
枝枝站在門口等宋詣,宋詣既然能不再揪着舊事,她也該平心靜氣地以一個合作者的目光去看他。從她從城樓上跳下來時,她想要的也不過是和宋詣劃清感情上的關係。
如今單純合作,挺好的。
一路無話。
在攝政王圍住皇宮之後,宋詣住的就不是來使館了,而是與赤霞臺遙遙相對的一處山腰別莊。
“便住在杏花院吧。”不等侍從說話,宋詣便止了步子,淡淡交代,“明日卯時,我與你一起去見白息。”
枝枝點頭,轉頭就走。
宋詣站在廊廡裏,頭頂的黃紙燈籠光暈柔和。
白髮的大夫匆匆推門出來,一拍大腿,“陛下,您這一身傷及肺腑的傷,早說了不能顛簸,坐馬車都算是到了極限。”他上手扯下宋詣的外衫,看着他被血浸透的衣裳搖頭,“想必是騎了馬吧。”
“再包紮上藥便是。”宋詣撐着手杖,淡淡道。
“您覺得把人串成糖葫蘆的傷是小意思麼?”
宋詣就不說話,面色越發蒼白下來,眼睫顫了顫,身形晃了一下。
劉成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青年手裏的手杖便滑落了,悶響一聲。白髮的胡大夫嘖了聲,一邊彎腰給人止血一邊叨叨:“這當皇帝就是了不得,怪能裝淡定的,老夫上次看到身上被捅了兩個窟窿斷了一條肋骨的,躺在牀上嚎了一個月要撞牆,足足休養了半年纔敢乾點輕活……”
胡大夫手起針落,“好嘞。”
……
次日卯時。
枝枝匆匆吃了個早飯,便跟着宋詣出門去了白息府上。
閽者一見到枝枝,並未進去通報,便讓小廝引了兩人進去。
白息一晚上沒睡,聽到消息立刻來了。只是見到宋詣和枝枝一處,還是沒忍住看了一眼宋詣,才問枝枝,“殿下來臣這裏,所爲何事?”
“齊國陛下答應與我們合作了。”
白息眸光微緊,沉穩凜然,抱拳道:“多謝陛下。”
“不必謝。”宋詣搖了搖手裏的灑金摺紙扇,似笑非笑,“朕今日來拜謁白將軍,自然也是有條件的。”
宋詣的目光落在枝枝身上,白息的手有些緊。
“是火蒺藜。”枝枝在宋詣前開口,她離開皇宮的時候年紀尚小,才十四歲,且又是待在太學那種讀書做學問的環境,對火蒺藜到底又多重要缺少直觀瞭解,“白將軍,齊國陛下要以火蒺藜裏頭□□來換這次合作。”
兩人的目光都落在白息身上。
白息凝眉,好半天沒有說話。
如今諸國之中,只有黎國配出了火蒺藜,在戰場上能夠以一敵百,算是黎國的制勝法寶之一。若是將火蒺藜交給了齊國,此後黎國對齊國,便沒有之前那麼大的威脅了。
“可以。”趙夷的事情卻是迫在眉睫了。
枝枝也鬆了口氣,她才繼續道:“永寧的私軍已經在路上了。”枝枝摩挲着茶杯,“五城指揮使李輝,是趙夷的人。”
宋詣看了一眼枝枝,“直接策反了便是。”
他這話說得過於輕巧,使得白息也看了他一眼。對方從袖中抽出一卷卷軸來,攤開,“李輝此人,貪財好色,家中有十幾房妾室,卻要求妾室每日給老母親請安。”
白息立刻道:“極爲孝順。”
“拿他的母親威脅他?”枝枝看向宋詣,她微微抿脣,“倒也未嘗不可,只是若是不起效……”
話還沒說完,青年便放下茶盞看向枝枝,嗓音微微低啞,“若是不起效,朕親自前去,斬下他的頭顱。”宋詣笑了下,“殿下儘管放心,這件事朕必定不會讓你失望。”
枝枝微微蹙眉,看了白息一眼。
“我與長公主殿下,自然是信得過陛下的。”白息淡淡道。
宋詣輕笑了聲,目光落在白息按着枝枝衣角的手上,不動聲色地收攏了指骨,“白將軍領長公主的私軍,有幾成把握?”
作爲私軍,自然不一樣許多。
譬如只聽命沈蟬音,作戰的方法,主要將士的擅長點都不一樣。白息去領一支他完全不熟悉的軍隊,必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何況這支私軍這麼多年沒有派上用處,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白息的表情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四到五成。”
枝枝也皺了皺眉,如果不是宋詣提醒,她也忘記了這些。
“這勝算,未免低了些。”宋詣面上含着溫潤的笑容,給兩人分了二泡的茶水,“白將軍身爲黎國戰神,這樣的勝算……看來我們還得再找些別的法子。”
枝枝也有些焦灼,她原本是極爲相信白息的。
但是私軍情況不明,即便是子民口中的戰神,到底也是活生生的人。
“別的法子……”枝枝抿脣,她看了白息一眼,“可以號令西北的駐軍回來嗎?”
宋詣低笑了聲,也跟着看向白息。青年目光復雜,堅毅的眉眼有些動搖,片刻後才低聲道:“可以,我會傳信過去,借來三千精兵。”
白息擡眼,正對上宋詣看似溫潤,實則冷漠的目光。
宋詣的意思,他很清楚。
只要他在無軍令的情況下私自帶兵入京都,即便是救駕,也一定會被虢奪軍銜被外放西北鎮守邊關,再不許回到京都。
那他便再也無法見到沈蟬音。
“我就知道,白息兄長必然是有法子的。”枝枝鬆了口氣,看向白息的目光也飽含着喜悅。
從剛剛有記憶開始,她身後總是跟着沉默寡言的白息,不動聲色地保護着她。無論是任何時候,他永遠都是最可靠,爲了她可以不顧自己的那一個人。
宋詣輕咳了聲,原本還裝得溫潤的目光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