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戟劃破夜空的嘯聲,自裴府向來寧靜的後院響起,揮斥之間,震得樹葉簌簌而落。
殘影如游龍,緊緊跟隨圍繞着荼白衣衫郎君的身影。
一戟拔地起,凌空縱劈而下,似要將天地也削它一條萬丈深淵出來。
塵土與碎石齊飛,長戟劈向地面的同時,杆身應聲斷裂。
女人柔和的聲音,夜風般刮進裴衍的耳朵:“阿衍今夜,心情不好嗎?”
裴衍動作一停,回首望去,母親正擁着薄毯,立在檐下,溫柔的望着他。
“母親。”裴衍站好,垂眸,斂去眼底淡淡的殺戮之色,再擡眼時,已無波無瀾,平靜如水,搖了下頭:“沒有。”
黎國夫人招手,將兒子叫到身邊,替他擦掉額上汗珠,問:“阿衍,離開都城,覺得委屈了嗎?離開了可以發光發熱的地方,退居到這樣一個,無人識你裴衍是何人的偏遠小鎮,會覺得,不甘心嗎?”
“不會。”
無論是樣貌,還是那股隱忍的風發之氣,都與她的夫君一模一樣。
多年前,夫君裴徹,也是像阿衍這樣的年紀,在庭中練戟,而她走過去替他拭汗,問他,一定要走嗎?
一定要去都城嗎?就留在淮湘鎮,過一輩子平淡的小日子,不好嗎?
很難想象罷,她一個將門出身的女子,會有這樣小家子氣的想法。
可國之太平,都城,哪還有武將的立錐之地?
裴徹也是這般堅定的搖頭。
裴家啊,世代皆是武將,獨創的戟法,一度被奉爲陵州三絕之首,然近幾代的子孫資質平庸,不能打出這套戟法的厲害,漸漸沒落,在這樣的國情下,更不受朝廷重用。
直至,夫君裴徹降生到這個一蹶不振額的家族。
裴徹天賦異稟,頭腦靈活,裴家戟法在他的改良下,得以再次發光發熱。
而他的願望,就是能夠去到都城,親手,把裴家丟失了多年的榮譽,通通都拿回來。
事實上,在那樣艱難的境地下,他也做到了。
不僅如此,裴家在他手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封侯賜爵,榮光無限。
可,也正是這樣的榮光,招來了致命的災禍。
朝中黨派之爭,從未休止,誣陷,誹謗,帝王的不信任,紛至沓來。
裴徹不屑理會,也不願被任何勢力裹挾站隊,可身在那灘隨時要起風雲的泥潭中,暗涌是要喫人的……
往事歷歷在目,黎國夫人勾住兒子裴衍額前碎髮,替他掖到耳後,“都城這樣暗潮洶涌的是非之地,已辜負你父親一片報國的赤誠之心,我萬不能叫他們,再辜負你了。”
帶着裴衍拋功棄名回了淮湘鎮,鎮民只當他們是孤兒寡母,並不知過去榮耀,屋子還是掛着“裴宅”,沒幾個人知道,這兒還住着什麼侯爺,什麼夫人。
這樣低調平淡的日子,纔是好的。
裴衍垂眸:“母親,兒子明白。”
黎國夫人的手,落在胸前掛着的白玉佩上,摩挲着潤和的質感,平靜的夜裏,格外思念故人,他走了,也有一年多了,仍感覺人還是在的,在邊外帶兵打仗,在兵營訓練新兵,只是太忙碌了,沒空回來,而不是永遠都……回不來了。
黎國夫人望着舉頭的明月:“我知道的,他對我從未食言過,答應過我,無論怎樣,都會回到我的身邊。”
裴衍也同母親一起望向天上溶溶明月。
柔風倦倦,撫着裴家母子,彷彿那月就是故人,也在回望,裴家人此刻,在這片夜空下,是相聚的。
母子倆又說了一會話,裴衍送母回房就寢後,沐浴完畢,洗去汗氣,頂着半乾的溼發,坐在書房,取了從莊主夫人那裏請來的信件,裏頭是琉璃盞相關資料,就着燭光,細細研究。
同一時間,汝園雪孃的閨房,燈盞也還亮着。
琉璃盞的碎片攤在桌上,雪娘趴在桌上看,翻來覆去的嘆氣,怎麼就惹了這樣大的禍?如何收場?
這麼精緻珍貴的小東西,修復的工匠都不好找,找了價格也不菲,那麼大一筆錢,從汝園的公賬裏走,又怎會不被阿姐發現?
步步都難。
也是琢磨到深夜。
天亮的時候,汝夢要出門去街市採買新居的物品,這活兒雪娘往常都不參與的,今天不知怎麼來了興致,要跟着一塊去,只看她像沒睡好,眼底似有些泛青,勸她回去好好休息,也反常的說不要,撒着嬌,偏要跟她一塊走。
汝夢拗不過她,也就同意了。
清晨的街市,人也不少,汝夢在前頭採買付銀,雪娘逛街看景跟在後頭,經過一夜的思考,翻箱倒櫃的找自己未花完的私房錢,她有了初步的主意。
就在蘭麝耳旁,將這件糟心事說了。
小丫頭一點也沉不住氣,撐圓了眼睛,當街叫嚷起來:“什麼?小姐賞燈宴,打碎了人家山莊的琉璃燈?”
雪娘都被她嚇了一跳,急忙捂住她的嘴:“你是想,所有人都知道呀?”
蘭麝扒着雪孃的手,瞥了一眼前頭正挑選綢緞布匹的汝夢:“大小姐還不知道?”
雪娘搖頭,怎麼敢讓阿姐知道。
捱罵事小,阿姐性子本就多慮善感,叫她知道,非是急火攻心,喫不下飯睡不着覺,要病一場不可。
蘭麝表示擔憂:“那這可怎麼辦呀?”
“什麼怎麼辦呀。”雪娘今日已顯得淡定許多了,把一斛珠的量交給蘭麝:“去黑市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一斛珠乃定金,誰能替我修復好琉璃燈,結款再加兩斛珠。”
珍珠是她的私藏小金庫,平日裏的月錢雖也沒刻意攢着,但東翻西翻,居然還能湊出來許多。
不用走汝園公賬就能解決問題,不必驚動阿姐,她心裏已經輕鬆不少,多花點就多花點吧。
蘭麝沒見過這麼多的珍珠,手捧着絲帕包着的一斛珠,十分震驚。
震驚的同時,覺得小姐這花錢如流水的過日子法,也怪不得這家老爺在外做生意,忙到常年見不到人影。
普通生意賺的錢,哪供得起這樣的女兒?
不過一細想,就是她做小姐的孃親,這麼漂亮伶俐的女兒,也是要慣着養的,有多少錢,她也願意給多少,何況人家親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