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水巷這處在舊城區少有的熱辣鮮活的底層街市，一如既往的早早醒來。
低矮錯亂擠成一團的民房街道，早起忙碌的民衆往來不停。
車輛的喇叭聲、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招呼聲交織一片，窄窄的街道上到處是各種賣貨、送貨忙碌的人流……
唧唧——
在淨水巷街市的外圍窄巷入口，幾隻飛鳥掠過，落在了蜘蛛網一樣糾纏在一起的電纜電線上。
忽而，這些鳥兒似乎被下方的腳步和人影走動所驚，撲棱棱的拍打着翅膀，又朝遠處飛走。
洛克站在蛛網密佈的電線下方，看着遠去的幾隻飛鳥，又慢慢轉過身，望向跟在後面低垂着腦袋的傑里米。
此時的洛克，全身上下罩在一件寬大的毛布裏，頭臉、脖子、手臂，幾乎裸露的部位都遮擋住，只露出一雙眼睛。
這樣的裝束是爲了掩蓋他身上的大面積灼傷和許多傷口，免得引起普通人的恐懼。
西林本地人很少有這樣的打扮，但作爲一個有着大量外來移民且人口超過千萬的巨型港口城市，貧富差距大到猶如雲泥，什麼樣着裝的人也都不稀奇。
“走吧，這個時候正好可以去你家的店裏，喫一份塔可。”
洛克看着一路默不作聲的傑里米，聲音平靜地說道。
一直低垂着頭的傑里米，似乎因爲已走到了淨水巷附近，再也憋不住內心的情緒，突然猛地擡起了頭，用一雙通紅的雙眼看着洛克，“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兄弟社’的人，還有……還有巴羅夫和加拉瓦先……”
“是我。”
洛克沒有等傑里米將後面的話說下去，直接了當的承認了傑里米的指責，聲音幾乎沒有什麼情緒波動道，“如果不是我爲了制住了加拉瓦打斷了他的四肢，不是對他起了殺心，他不會讓巴羅夫引爆他們埋藏已久的炸彈，你和你的那些‘兄弟社’的少年，確實不會死。嗯，你的老大，那個薩羅人巴羅夫也不會死。”
“你……你爲什麼要這樣做？你就算要讓我回來，也不需要這樣的啊。我……我……”
傑里米聲音裏隱隱帶着憤怒和哭腔。
他看着洛克依舊帶着恐懼，可在得知對方是替他父親來找他時，這種恐懼就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夾雜着憤怒、委屈、傷心之類的複雜情緒。
在黑巢地下城和西林貧民區長大，不論是幫派、打架鬥毆，甚至在最近這一年給人當“駱駝”送貨，連殺人也見過。
但當這些事情突兀地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自己身邊時，那種衝擊和震感又截然不同。
哪怕他對巴羅夫這個老大沒什麼感情，但至少也熟悉，對於加拉瓦也曾有過一番崇拜之情。
還有他那十幾個他“兄弟社”裏喊打傑米老大的少年們，他們在爆炸中喪生，可以說是加拉瓦，也可以說是洛克的出現，還可以說是他傑里米間接害死。
這些事情一路上讓傑里米內心的情緒不斷的翻騰着，又不斷的尋找着藉口，給自己找理由推諉。
“還不止這些。”
洛克沒有在意傑里米此時的內心情緒，反而依舊用平靜的口吻，繼續說道，“爲了找到你，我還在紅番鎮的一家夜場，嗯，‘死亡讚歌’，你應該知道的。在那裏找到加拉瓦的時候，順便還殺了一個怯塔爾貴族以及一大羣安保，造成了那家夜場混亂，死了有幾十人。正常來說，很快不管是西林警方，還是水牛幫等幫派，都會想盡辦法來找我。”
“你……”
心中情緒已極難平靜的傑里米，在聽完洛克後面的這番話後，嘴巴張大，完全愣在那裏。
換做另外一個人，要是和他說這些的話，他根本不相信。
可見過了洛克的行事作風，見到了加拉瓦寧願讓巴羅夫引燃埋藏的炸彈，也要和對方同歸於盡。
對於洛克所說的這些，他就再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
只是難以想象的是，洛克在到佛得角街之前，就已做了這麼多的事情。
“你是想說我是瘋子？爲了你一個普通塔可店老闆的兒子，一個替幫派分子運送違禁貨物的‘駱駝’，我就惹下了這麼大的麻煩？”
洛克沒有再看傑里米，微微昂起頭，望向頭頂上方交織糾纏的電線，以及電線上面的天空，聲音平靜道，“還是說你覺得那麼多人因你死去，而心中不安，感到愧疚？”
傑里米神情微微有些茫然，一時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聽得出洛克話裏的意思，對方確實是因爲他父親的緣故，前來找他。
可僅僅爲了找他，牽扯出這麼多事情，完全沒有必要，也不值得。
洛克再次轉頭看了一眼傑里米，他的臉被毛布遮蓋，僅露出的雙眼裏卻彷彿有火焰，“我做這些，僅僅是我覺得值得去做而已。你不必去爲了誰的死亡而愧疚，錯的不是你。當然，錯的也不是我。”
“那是……”傑里米臉上越發茫然。
“好了。”
洛克卻沒有繼續說這個，收斂起情緒，邁步開始朝淨水巷內走，“我和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如果不想接下來你和你父親奧迪斯被麻煩找上，那就最好安分一些。”
兩人說話間，已穿過了擁堵的淨水巷街道，回到了奧迪斯的塔可店。
不比上一次，塔可店內空蕩無人。
洛克走進店後注意到了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了四個正在喫塔可的客人。
這四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西服襯衣，其中有兩個還戴着墨鏡，從衣着裝扮與氣質上來說，與淨水巷裏的大多數民衆都相差極遠。
但這時候這四人每人手裏抓着一個塔可，喫得狼吞虎嚥，似乎像是很久沒喫過東西一樣。
“五個塔可，打包。”
洛克沒多看這些人，只是找了個位置坐下，朝着隔着玻璃窗的後廚喊了聲。
在洛克坐下後，跟着他進門的傑里米低垂着腦袋，也安安分分地坐在對面。
“稍等，請先找個位置——”
後廚里正在忙碌的奧迪斯，先是以爲只是普通的客人到來，並沒有太過在意，洛克那一身罩在衣服裏的裝扮，也着實看不出模樣。
可突然奧迪斯轉身瞥到了那個熟悉的少年身影，整個人的動作一下頓住，手裏一個正捲了一半的塔可直接掉在了桌上。
“唉唉，馬上就來——”
奧迪斯瞟了一眼外面坐在門邊位置的四個正在喫塔可的西裝男，沒有立即從後廚走出來，也沒有再出聲。
強行按耐住心中翻涌的情緒，低頭一個接一個的繼續卷塔可，足足卷好了六個分量十足的塔可，並且裝進打包的餐盒裏，奧迪斯這才擡起頭，透過玻璃牆瞟了一眼外面坐着的幾人。
一直等到那四個坐在門口位置的男子，喫完了塔可離開，奧迪斯這才提着打包盒從裏面走了出來。
他在看到傑里米的時候，眼神無比複雜。
牽掛、憤怒、傷心、無奈……種種複雜的情緒，似乎只是一個眼神，就完全包含其中。
傑里米在奧迪斯走到面前的時候，也擡頭看了對方一眼，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話，又低下頭默默坐在那裏。
“人我給你找回來。”
洛克從位置上站起身，伸手從奧迪斯手裏接過打包盒，轉身就準備離去。
奧迪斯和傑里米兩父子之間如何交流，與他沒有關係。而以傑里米的聰明，洛克也不擔心他會再度離開家跑了。
“洛，洛克，你……你這是……”
奧迪斯見洛克起身準備離開，似乎到了這個時候纔有些反應過來，指着洛克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裝扮問道。
“一點小問題。”洛克隨口說了一句。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垂頭不語的傑里米不禁擡起頭望向洛克。
“他們……”
奧迪斯見洛克沒有說裝扮的事，他也沒再繼續問，反而拉着洛克離開了傑里米有幾步遠後，壓低了聲音，“他們找來了，隆科的人。”
“就剛纔那四個？”
隱藏在毛布裏的洛克看不出表情，但露出的雙眸裏隱有微光閃過。
“這幾個應該是明面上的。”
奧迪斯繼續小聲說道，“隆科公司是一家大企業，他們與西林地下的許多勢力都有糾葛。我擔心，即便沒查到你那，恐怕也用不了多久了，你知道的，淨水巷算是和幫派牽扯最少的地方，可每兩三家至少也有人是其中的一份子。”
“我明白了。”
洛克聲音依舊平靜。
西林舊城區的十區三鎮，幾乎每五到十個就有一人是幫派分子，一些地方密集一點的，這個數量還要再高一些。
哪怕是淨水巷這樣，幫派分子稍微少一些的街區，兩三家裏也至少會有那麼一兩個。
這個是大環境使然，對於普通人來說，不加入幫派，沒有幫派的護身符，不論從事哪一種工作，都要面對勒索、欺壓。
輕輕吸了一口氣，洛克沒有去看坐在不遠處，似乎一直在偷聽的傑里米，輕輕擺了擺手，走出了塔可店大門。
而就在洛克離開後不久，塔可店門外，一陣嗡嗡的轟鳴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