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仍敏感地察覺到桑落的情緒不高,問她怎麼了。
桑落說:“大約是夜裏沒睡好,沒什麼。”
章熙摸摸她的臉,聲音溫柔,“再過幾天,你晚上就不會睡不好了。”
桑落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惱怒地拍掉他的手,“沒正經。那我以後天天晚上不睡覺,就鬧你。”
章熙笑出聲,“你確定要天天晚上?鬧我?那我真是迫不及待了。”
下流話一堆,誰都比不上。
桑落羞臊,扭身走出偏廳,不願理睬他。
章熙跟着走出來,問蒙小五道:“你們剛纔在幹什麼?”
他方纔來時,廳裏面熱火朝天,老遠就能聽到蒙小五的喊叫聲。
“在玩雙陸!”
蒙小五身體還未全好,外面又天寒地凍,爲了解悶,便玩些室內的棋盤遊戲。
“姑娘好生厲害,我和柳先生都不如她!將軍,您替我贏回來!”
章熙笑問:“你都輸了什麼?”
“左不過是些金、銀錁子,”蒙小五並不在乎銀錢,只覺得輸給女子不體面,指望章熙給他出頭。
章熙便笑桑落,“姑娘怎麼連小孩子都欺負?”
桑落被他說得臉紅,卻也掌不住笑起來。
“將軍!我早就不是小孩了!”蒙小五忿忿,“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一個姑娘家,雙陸、捶丸,玩得比男子都精。”
蒙小五初次見桑落,便輸了捶丸,他至今仍耿耿於懷。
說着無心,聽着有意。
蒙小五的隨口抱怨,聽到章熙耳中,卻如重鼓響錘。
一個姑娘家,跟誰學的雙陸捶丸?自然不是跟他。
“妹妹她十一歲就跟了我,你現在看到的,愛着的,都是我調教過的。”
章熙驀地想起許宸楓的話,原本尚好的心情蒙上一層陰霾。
他沉下臉,眸底有不自知的戾氣,瞥到侍女捧進來的雙陸盤,聲音寒涼,“滾出去!”
嚇得侍女急忙將東西拿出去。
屋中輕鬆的氛圍蕩然無存。
章熙臉色鐵青,惱怒中又帶着失控的尷尬,桑落蒼白着臉,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蒙小五無措的左右張望,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惹了將軍生氣,茫然地立在原地,不敢再輕易開口。
正當章熙準備說點什麼緩解此刻凝滯的氣氛,糟心的事情卻接踵而至,“主子,鶴山情況有變……”
章熙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鶴山,是他新查到的關於許宸楓的私產,一處新發掘的銅礦。他月前派人前去探查,如今卻出了狀況。
走到桑落身旁,他摸摸她的頭頂,壓抑着此刻煩躁的心情,輕聲道:“京中有急事需要我回去處理,你好生歇着,等明日我再來看你。”
猶豫再三,他還是道,“什麼都別想,等着我來娶你。”
桑落柔聲應是,將人送出院子。
“好了,外面冷,你回去吧。”
桑落仍是應好,腳下卻不動,就站立在門邊看他。此時天空暗沉得鋪天蓋地,愈發顯得門邊的她單薄無依。
章熙原本已經騎在馬上,卻像被什麼蠱惑召喚一般,他下馬幾步奔到她身前,緊緊地摟過她,箍得她都有些痛。
說完,他策馬而去。
灰色的大氅迎着風,捲起了層層波紋。那坐在馬上高高的背影,漸漸成了一個黑影,變淡,變小,最終消失在霧色中。
黑雲壓頂,風雪欲來。
桑落站在門邊,佇立着未知的前方,直到風將身子吹得涼透了,她纔回神,緩緩走回去。
……
“現在是什麼情況?”
書房內,章熙問身受重傷的羽飛。
“整個通縣遍佈許宸楓的眼線,屬下一行,該是剛一踏入,便被發現了。鶴山內外,更是埋伏了不少好手,未等屬下探查到銅礦的具體位置,已遭毒手,一路追殺,一起去的兄弟們,只剩下屬下一個……
屬下辦事不力,請主子懲處!”
“起來吧。”
章熙坐在黃花梨木案旁,神情難辨。
淮左趕忙將羽飛扶起。
章熙雙手搭在扶手椅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點着扶手,他閉着雙眼,似是在想事情,一言不發。
淮左問:“蒙濟、孫烏……他們都久經歷練,武藝超羣,怎麼會……”
說到一半,聲音顫抖,已經說不下去。
一旁的羽飛更是泣不成聲。
他們都是章熙身邊的老人,這些年跟着章熙火裏海裏,命沒丟在戰場,卻丟在名不見經傳的通縣,只剩一個半死不活的羽飛回來。
章熙慢慢攥住椅子扶手,遒勁的手臂露出青筋,渾身的氣勢壓得兩人不敢再說話。
良久之後,他才緩緩睜開眼睛,“許宸楓,是我小瞧了他。”
章熙看向羽飛,“你這半條命,也是他故意留着,給我示威用的。”
羽飛立刻跪伏在地,“未能完成任務,屬下該死。”
“該死的不是你,”章熙起身,親自扶起羽飛,“是我大意。”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眸中卻沾滿戾色,聲音更是透着徹骨的冷意,“我會用許宸楓的項上人頭,祭奠亡靈。”
“你回去好生休養,去吧。”
羽飛擡頭,還準備再說什麼,等見到章熙狠戾的眼神後,身子背後直冒冷汗,低聲道:“屬下遵命。”
章熙又坐回案几,沉着臉不動聲色,若不是修長的手指一直在敲擊扶手,好似入定一般。
朝廷並不禁行礦產私採,賦稅二八抽課,餘聽自賣。豫章郡的礦產,就是許家豪富的主要來源之一。而鶴山的銅礦,據查純度更高,藏量更大,且未曾報與朝廷備案,是許宸楓的私自開採。
章熙原打算探查清楚,藉由此事,一舉奪回彭城許家的採礦權,繼而蠶食許家。卻沒想到,許宸楓早有準備,殺他措手不及,還折損己方的幾員大將。
許宸楓——
章熙在心中默唸這個名字。
這局棋,他們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勢,是他落錯了子,不該用如此迂迴之法,反害了袍澤的性命。
書房裏並沒有生火,冷得滴水成冰,章熙靜靜坐着,盯着案上忽明忽暗的燭火,久久不動,直到門外傳來通報:
“許家主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