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天,時隔十六天,他再次出現在別院門口。
桑落分不清那一刻是什麼感受。
天快黑了,太陽早就落下山去,她也如往常一般將窗戶合上。很快,四四方方的天空也要沉寂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
可就在桑落合上窗的那一刻,章熙來了。
她看着他走過庭院,穿過迴廊,他的步伐極大,將袍角帶起蹁躚的弧度,然後進入他拐角,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下一刻,簾子被掀開,他帶着滿身寒氣站在她面前。
似笑非笑,眼露玩味。
桑落有些怯怯。
事實上,不知從何時起,她變得有些怕他了。
“給你帶了個新的手爐,”章熙遞給她一個四方梨花木匣子,“你現在用的那個太笨重了。”
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又變回從前那個每回來,都要送她禮物的章熙。
桑落怔怔地看他,像是在夢中才會出現的情景。
他催促道,“打開看看。”
桑落依言打開木盒,取出裏面只有巴掌大小,雕翡翠花鳥紋的手爐。精緻自不必說,難得是整塊青玉雕刻而成,價值連城。
然而貴重的不止是手爐,更是章熙對她的心意。
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惶恐又渴盼……
“汪表妹給我帶回了這個,”章熙笑着將那方帕子拿出來,“說是你送我的?”
心臟有一息的停滯。
不受控制的,她的心狂跳起來。
她忐忑的擡頭,燭光搖曳,他的臉在半明半暗中,看不真切。
然而迅速地,桑落的臉開始變白。不過在暖黃的燈光下,同樣看不出她的窘迫與難堪。
帕子輕飄飄落下來,垂在桑落腳邊。
“雪凝姑娘果真是懂男人心思。”
章熙笑着,聲音卻不帶一絲暖意,“我的回禮你可滿意?”
桑落想要搖頭解釋,卻很快放棄。或許在他心中,她便是這樣的人。
她站得筆直,面上絲毫看不出什麼,或許緊握的雙拳泄露出一絲情緒,但是章熙並沒有看到。
“急着趕過來,倒是錯過了晚膳,我想你做的飯食了。”
章熙說着坐到榻上,背靠隱枕,順便拿起案几上的話本翻着。
某一刻,桑落覺得恍然間又回到曾經,他來思韻院尋她,在她常坐的位置翻她看的話本遊記。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擊潰。
是他再一次帶給她的夢境。
桑落想,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她一定會湊到他身邊去,與他一起輕談淺笑,而不是因爲避嫌,遠遠的躲出去。
可是現在,她不敢,也不能夠。
因爲這樣只會惹來他的冷嘲熱諷,還有叫人窒息的鄙薄眼神。
“很快就好。”
趕在淚水決堤前,桑落轉身出了屋子。
廚房的東西都是現成的,桑落很快做了三道菜出來,加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她不假侍女之手,端着食盒走進去。
這些飯食雖不夠精緻,卻是寂寂冬夜裏的溫馨,她知道他會喜歡。
章熙已睡着了。
他是非常警醒的人,桑落進來他都不知,可見最近是累的狠了。
桑落也不叫他。
將食盒放下,她坐在榻的另一側靜靜地看着他。
菜涼了,面坨了也無所謂,她可以重新再做一遍,此刻她只想叫他好好睡一覺。
他下巴上有新長出來的胡茬,看着只有一層青茬,可桑落知道,若是磨在臉上,又疼又癢。
桑落忽想起他從西北趕回來時,滿臉絡腮鬍的樣子,像窮兇極惡的強盜,嚇得葉彥遠連爬帶跑。
她笑起來。
章熙忽然睜開眼睛。
毫無預兆,他沒有絲毫跡象地醒過來。
眼神清明,一點兒也不像剛睡醒的人。
四目相對,桑落被抓個正着,她有些彆扭尷尬地轉過頭去。
“我睡了多久?”
章熙的聲音中透着疲憊。
從桑落進來到現在,並沒有過去多久。
桑落盯着地面的青磚道:“沒多久。飯菜有些涼了,我再去熱一熱。”
“不必。”
章熙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桑落跟着過去,菜倒還好,面卻已經坨了,“我再去重新做碗麪。”
“這樣正好。”
剛纔睡了一會兒,章熙只覺得精神頭好了許多,看到桌上的飯食,他也難得有了胃口。
章熙隨手拉着桑落坐下。
桑落便在邊上坐着,看着他喫。
風捲殘雲,章熙很快將面和菜都喫完。
桑落心中有一點小滿足。
喚侍女進來收拾完,重新沏上茶,章熙這才笑着對桑落道:
“還是你做的飯菜合我口味。不像婉兒,什麼都不會,做頓飯能將廚房都燒了……”
他搖搖頭,充滿寵溺的口吻:“該叫她來跟你學學。”
桑落愣了一下,很快恢復如常。
他叫她“婉兒”。
章熙也曾那般溫柔繾綣地叫她“落落”……
有多久沒再叫過自己的名字?桑落已經記不清了。
桑落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可喉嚨裏壓了座山,一句話都吐不出。
是啊,柔兒早就告訴她,崔婉住在棲雲院,崔婉跟章熙形影不離。
她端起案上的茶杯喝茶,茶水滾燙,一路燙進心底,她嚥下去。彷彿是快要凍死之人手邊的最後一絲火星,給寒徹透骨的心一點溫度。
不去在意心就不會疼。
章熙盯着眼前單薄如柳枝,一陣風就能將她折下的女孩,皺眉問:“你怎麼了?不高興?”
聲音中飽含不耐。
桑落低頭看着手中的帕子,就是章熙扔掉的那一塊。上面的西府海棠嬌豔,是她最愛的花。
她低聲道:“沒什麼。”
至於這樣嗎?
桑落有點想笑,他明明已經擁着佳人,卻還要來向她炫耀。
“崔小姐出身名門,那雙手自然不是做粗活的。”
她忽然有些倦了。
章熙今天來,她原本飽含期待,卻一次又一次被他奚落、嘲諷,直到他說起崔婉,桑落覺得沒意思起來。
“說起來,你也不是做粗活的。雪凝的手,該是紅袖添香,取悅男人來的。竈臺的煙火氣,不該沾染。”
章熙刻薄開口。
桑落忽的笑開了。如萬千梨花,融融綻放,雪白無瑕,清豔光華。
取悅男人?紅袖添香?
她從榻上站起來,繞過案几走到章熙那一側,眉目輕勾,流轉如春水脈脈。
向他緩緩靠近。
“你,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