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斯年指着顧清裳柔聲道。
桑落擡頭去看面前的女孩,身量不高,長相也是普通,一身月白素衣,很有些書卷氣。
“妹妹好。”顧清裳對她笑得親切。
女孩之間,往往只需要一個眼神。
桑落心道這位堂姐並不喜歡自己,面上卻不顯露,“堂姐。”
顧斯年再指向章熙道,桑落也跟着看過去。
然後撞進一雙漆黑點墨的眼睛裏,那樣亮,像是黑色的寶石。
眼睛的主人此刻正盯着她瞧。
是昨日非要救她的傻子。
桑落將頭低下去。
“這是章相家的大公子章熙,你以後就叫……”
顧斯年一時卡殼,不知叫兄長還是師兄合適,正猶豫間,就聽女兒喚道:
“大公子。”
她聲音婉轉清甜,帶着江南煙雨的軟糯,一句話就輕易叫人動了心腸。
可還沒等章熙如何,顧清裳已撲哧一聲笑起來。
好似聽到什麼可笑的事情一般。
緊接着章熙看到女孩的臉紅了,像是暈開的漣漪一般,透着叫人可憐的味道。
如煙攏霧,花雪相融。
她看向顧先生。
顧斯年也沒想到他的遲疑會叫嫣兒誤會,章熙雖身份貴重,可他的女兒倒也不至於喚他大公子。
若非三歲走丟,他與豫章的女兒,一定會千嬌百寵的長大,如何會連叫人都帶着小心翼翼。
對上女兒信賴依靠的目光,顧斯年更放柔了幾分聲音,俯身到與女兒齊平的位置,說道:
“柏舟長你五歲,你叫他名姓,喚他兄長,或是叫他大公子都可以。”
嫣兒高興就好。
“好了,到你的位置坐下吧。”
桑落點點頭,乖乖到空位上坐下。
乖巧聽話的叫人心疼。
顧斯年起身時,臉上的笑意不再,他也沒有去看顧清裳,徑直走向案几後坐下。
顧清裳知道自己犯了錯。
聽到桑落像下人一樣叫師兄大公子,她忍不住惡意的笑起來。
她也不知道爲何。
見到先生女兒的第一面,像是出於某種本能,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從此她再不是師兄唯一的師妹,她有些妒忌這個漂亮的女孩子。
看到女孩犯錯,她心裏很高興。
顧斯年今天講《管子》的其中一篇,通篇晦澀難言,顧清裳只聽得昏昏欲睡。
對於兵法戰爭,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也不大解其趣味。可看到一旁的師兄聽得認真,她也強打起精神,記着先生講的那些要點。
好容易一篇講完,先生說休息。
她扭頭正要請教師兄討論方纔重點,卻看到章熙正看着斜前方。
他雖一慣沒什麼表情,可顧清裳覺得,他大約在笑。
她也跟着看過去,就見那女孩小雞啄米一般,已經睡着了。
睡也不敢踏實睡,頭點一下,她就馬上坐正,可要不了多久,身子又開始東倒西歪。
顧清裳又轉頭去看師兄,師兄還在看女孩。
有什麼好看的?
顧清裳不屑地撇撇嘴,果真是沒見識的,連上課都睡着。
這邊顧清裳滿是不屑,等着看顧先生如何處置這上課也能睡着的女孩。
那邊顧斯年已經起身,來到桑落的案几前。
女孩剛醒,睜着一雙朦朧的杏眼,還有些懵。
見到他,眼神躲閃不敢看。
顧斯年當然不會爲這點小事生氣。
何況他主要是爲柏舟授課,桑落聽不懂也很正常。
“是不是起得太早了?要不要回去睡?”
桑落眨眨眼睛,她沒想到顧大人這般好說話。
在春園,若是教習們講課時女孩們敢睡着,少不了一頓打一頓罵的。
是的,她也上過課,不過卻是些花柳手段,是叫人恥笑的東西。
“可以嗎?”
“……父親。”
她還不習慣叫他。
顧斯年看到她睡得臉頰紅撲撲的,煞是可愛,想要揉揉她的頭,擡起手卻想起女孩戒備心很強,不喜被人觸碰的事。
不着痕跡地將手放下,他點頭道,“當然可以,去吧,午膳爲父去淺雲居找你。”
桑落毫不猶豫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顧清裳:……
自此往後,桑落晨起下半時課纔來,來了便靜靜地坐着睡,坐了幾日改爲趴着睡。在顧清裳有些不肯承認的豔羨中,她就這麼睡了快一個月。
值得一提的是,她真的很安靜,也不怎麼愛說話。
像個易碎的琉璃娃娃,美麗的擺設一般。
且她似乎很怕師兄,透着股小家子氣,顧清裳沒見過她與師兄單獨講過話。
這叫她安心又不屑。
時間一晃來到太后壽誕那日。
桑落前一天晚上便被娘娘接進宮去。
宮裏時常有賞賜下來,珠寶首飾,綾羅綢緞,喫食擺件……太后娘娘對建德長公主的寵愛,便是公主府的螞蟻都看得分明。
這麼久以來,桑落身上還沒有穿過重樣的衣服。
想起自己空有一個侯爵架子的家世,一年四季只有十二套衣物定例,顧清裳嫉妒的心口發疼。
顧桑落除了一張臉,一無是處。可她擁有的,卻是自己這輩子都難以企及的東西。
所以等到壽誕上,與她相好的小姐妹問她建德長公主如何時,顧清裳只淡淡一笑,“堂妹平日裏安靜得很,先生上課,她便睡覺,一點也不會打擾我和師兄。”
她的師兄章熙,即便還只是少年,即便桀驁頑劣,可於小小的少女來說,已經是可以用來炫耀的事情了。
“原來是個草包。”有人輕笑道。
顧清裳自負才學,自信在學問這一塊,是能碾壓桑落的。
所以明明她看過桑落讀書練字,也選擇性地不去解釋。
顧桑落能認識幾個字?
怕還沒有她的零頭多。
惡意從來不分年紀,當謠言愈演愈烈,直到連章熙都聽說建德長公主是個目不識丁的鄉下草包,還像個下人一樣叫他大公子時,他生氣了。
當然不是心疼女孩。
他只是討厭被別人拿來當做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