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帝庭春深 >第19章 第19章
    在過往的好幾年裏,謝晏詞都反反覆覆做着同一個噩夢,夢裏他無數次回到了那個和祝聞語初識的午後,再一次次被撕裂開,陷進親族悉數慘死在身邊的人間煉獄中,而從始至終,那輪赤月都在遙遙望着他。

    他一直想問問祝聞語,那天到底爲什麼要救下他,是因爲念着他們昔日的舊情,還是就像當初把他選走做武侍一樣,只是因爲她長寧郡主一時間無處安防的憐憫心,他冥冥之中知道那個正確的答案,但又一次次帶着僥倖心理,親自推翻。

    被流放路程中的那個冬天格外難捱,越向北走,越是荒寒,跟着他一起被流放到邊境的,最開始有一百多個人,只走了一半,就有三十多個人直接死在了路上,剩下的不到七十人,半數以上也染了大大小小的病。

    同行有一個和謝晏詞年紀相仿的少年,在那個少年看來,謝晏詞是這個隊伍裏最神奇的存在,在這種日子下過久了,再乖張的犯人都會被磨得沒了棱角,唯有謝晏詞,不管身邊死了多少人,他臉上的神情都沒有變過,一如往昔的孤傲。

    走了些時日,他們身上都已經被包裹住了一層惡臭難聞的髒污,被刑具磨爛的傷口反覆流血化膿,潰爛後又結出凍瘡,早被折騰沒了人型,但謝晏詞還是很不一樣,他狼狽再甚,也漂亮,大概也是因爲他的格格不入,兵役在謝晏詞身上找的茬也格外多些,就光是受的打罵都是旁人的幾倍,但從頭到尾,謝晏詞都不曾說過一句求饒的話,那墨黑色的桃花眼裏的仇恨和倔強,就像兩團化不開的火,始終在灼燒着,可他越是這樣,兵役下手就越狠辣,他有好多次都想要去勸勸他,別這麼固執了。

    可那少年不知道的是,謝晏詞這輩子,只爲了一個人彎過腰。

    流放的上百號人裏,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十八個人。

    謝晏詞成了這十八人中的一個,冬日的最後一場雪融盡後,終於在第二年的春天,謝晏詞在關押着他的牢房牆壁上劃下了最後一筆。

    按照臨崇律法,犯謀逆罪者,不予充軍,但時值大眥燕雲兩方進犯,邊境陷入了一種瀕死的混亂,國將不國,原本的律法就成了一張廢紙,全數被流放至此的囚犯都被強徵入了軍籍,包括揹着謀逆罪的謝晏詞。

    那是他求之不得的結果。

    謝晏詞在軍中出頭的極快,不光是因爲他原本就有的一身好本領,更是因爲其他人不管那仗孰勝孰負,都想活着,只有謝晏詞怕的早就不是身死了,他怕的是苟活着,他恨祝聞語,卻還是害怕徹底變成那輪月亮下永遠無法被窺及到的塵埃。

    只用了一年的時間,謝晏詞在北境就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存在,所有謝晏詞領將的戰役,他都像一個殺紅了眼的瘋子,不到敵方全軍覆沒,死不撤兵。

    他在那時候有了和祝聞語同樣的習慣,他開始像她一樣嗜辣,他越發瘋,在戰場上受的大大小小的傷就越多,那些連軍醫看了都會變了臉色的傷口,謝晏詞從不放在心上,受了越重的傷,他就用另一種更熟悉的痛感將它掩過去。

    後來臨崇帝的詔書被送到了北境,封了謝晏詞做行雲將軍,召他不日回京。

    被祝聞語第二次拒婚,也是他被封了將軍之後的事了,再一再二,不該有再三,謝晏詞懂得這份道理,但只需要祝聞語昨夜神智不清中說的那一句話,他就再一次重蹈覆轍,做了這個決定。

    祝聞語本以爲只有自己染了風寒,現在覺得謝晏詞應該纔是燒壞了腦子的那個,可謝晏詞的吻來的太突然,她縱使再遲鈍,也能感覺到那裏面夾雜着的,非□□的認真。

    連一縷月光都照不見的昏暗室內,祝聞語覺得那落在她臉上的炙熱目光過於讓她覺得負擔,偏了下頭,不動聲色的躲開,緩了緩道:“我不是已經做了陛下的外室了。”

    距離太近,祝聞語說這話時莫名的心跳加快。

    “你知道我的意思。”還沒說出口的話被謝晏詞打斷,語氣裏帶了凌厲,他在逼問她。

    “重新開始,怎麼開始,你打算廢了祝聞晴封我做皇后嗎,還是做皇貴妃,和她平起平坐。”祝聞語笑得嘲諷,繼續道:“如今我不是長寧郡主了,你也不是以前了,我們重新開始,踩着祝氏和謝氏死去親人的屍骨重新開始嗎。”

    那話說到最後,祝聞語的聲音帶了哽咽,她終於轉過視線,看清了那眸中閃着的一點清明,她捧起謝晏詞的臉,在夜色中和他對視,一字一句的開口:“我答應做陛下的外室,是因爲陛下相逼與我。”

    “而我昔日拒婚於陛下,那些什麼寒門朱門,門當戶對,天上地下,都是假的。”

    “我只是不喜歡你,不想嫁給你。”

    她是在臨崇王室傾盡心血的澆灌下長大的,在這份庇護下荒唐了二十多年,即便臨崇的未來和滅亡都不應該被算在她頭上,但委身做了謝晏詞的外室,她也已經無顏再面對那些死去親族的在天之靈。

    祝聞語聽見謝晏詞壓抑的聲音,問她有沒有後悔過。

    “如果你是問當初把你選成我的武侍,我有沒有後悔過。”

    “謝晏詞,我有悔。”眼淚順着眼窩落在錦被之上,兩滴交融,就只剩下了一抹痕跡,終究有些東西被人藉着夜色掩了過去。

    “好,祝聞語,朕如你所願。”良久的靜默之後,謝晏詞抽身而起,祝聞語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垂下頭,坦然的準備接受他之後的任何怒火。

    “李緒,滾進來。”謝晏詞聲音冷的可怕,在門外候着的李緒聞聲趕忙推門走了進來,那室內一隻燭火都沒點着,也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站在門口,恭敬的叫了聲皇上。

    “傳朕旨意,前朝餘孽祝聞語廢黜爲奴,即日起發配浣衣局。”

    明明皇上回來時還好好的,李緒嘴張了半天,才壯着膽子問:“皇上,郡主的病還沒好呢,那之後的藥”

    沒等謝晏詞回答,祝聞語先撐着身子有些費力的坐了起來,聲音細弱卻堅定:“多謝陛下。”

    殿內的空氣越發凝重,直到謝晏詞離開大殿,都沒有再留給她一句話。

    不久後李緒去而復返,重新點上了那殿內的燭燈,才驅散了些冷凝。

    “郡主,您何必呢,浣衣局那種地哪是您能呆的下去的呀,知道您千金之軀做外室委屈了,但跟在皇上身邊總比到那地方強得多吧。”

    染着病,祝聞語原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是蒼白的嚇人,這小郡主對那地沒個概念,李緒可是門門清的,更別說她如今大病未愈,稍有不慎可能連小命都要送在那。

    祝聞語搖了搖頭,無所謂的笑了笑道:“今天辛苦公公了,明天我走之前,您能不能再幫我煎碗藥。”

    “得嘞,這病可不是鬧着玩的您今晚好好休息。”見祝聞語執拗至此,李緒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替祝聞語又將那碳爐燒的更旺了些,纔行禮退了出去。

    “師父,皇上和郡主怎麼了這是?我看皇上剛纔走時候那個樣”見李緒苦着一張臉出來,有立馬有幾個小太監跑過來,拉着他盤問。

    “皇上的事也是你能問的!”李緒毫不客氣挨個給他們腦袋來了一巴掌,末了,還是補充道:“近個兒在御前伺候,都給我打起兩百個精神來,誰記不住,掉了腦袋自己負責。”

    皇上和郡主鬧成這樣,皇上心情不好,最先跟着倒黴的就得是他們這些在御前伺候的,李緒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裏禱告着可別出什麼岔子。

    倒黴的還有曹裕。

    曹裕拖拉着外袍進宮時,臉臭的能和謝晏詞有一拼,半夜三更的,傳話的剛把他叫起來,他就猜着保準是宮裏那兩口子又作妖了,這才安生了一天都沒到,又開始發瘋,曹裕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頂着冷風出了門。

    “你這黑燈瞎火的在這幹啥,跟個鬼一樣,怎麼不點燈啊你。”引路的太監帶着曹裕進了處偏殿,一進去,殿內黑黢黢的一片,除了桌前隱隱約約坐了個人,什麼也分辨不出,曹裕打着哈欠翻了個白眼,隨手就要去點燈。

    “別點。”謝晏詞開口的聲音很輕,卻帶着濃重的鼻音。

    曹裕只能摸着黑走進去,好不容易摸到把椅子,結果還被一旁沒看見的桌腿絆了一腳,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狗喫屎,這下更沒好氣了:“有事快說,這大半夜的,我府裏的馬都困得要厥過去了。”

    “你三日後要去北境。”聽不出謝晏詞什麼口氣,曹裕把自己攤在椅子上,吧唧着嘴迷糊着回答:“知道我要去北境你還折騰我。”

    “你半夜叫我來就爲了這?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事嗎,我去你真有病啊你。”曹裕翹了個二郎腿,氣的連連又犯了好幾個白眼。

    “你不用去了,朕替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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