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爲了透過這實際的霧去表達霧後的真實,藝術家們往往都是瘋狂的,或者說,在別人眼裏他們都是瘋狂的。
而藝術家之間的視線也是扭曲的。每個人看到的真實往往只是自己的真實。
緣分難得,在我沒出生之前,我父母的視角總是驚人的一致,看湖裏的倒影,就想出一樣的伊甸園,看天上的太陽,就畫出衆神審判。
自然的,惺惺相惜,就有了我。
然後一個母親和一個藝術家的目光註定產生分歧。
父母爭吵的主題永遠圍繞着“我與藝術”,但是又不全然這般,爭吵到最後,往往以母親歇斯底里的“這樣當初爲什麼生下他!”爲結尾。
我知道,母親心裏還是愛着藝術的,她嚮往自由,她想去世界各地尋找她的真實。
可惜,她遇見了我父親,有了我。她眼裏不得不多了很多與她的藝術無關的東西。
兩種愛折磨着她,逼着她一邊愛着我,一邊讓我拿起畫筆。
也許我們之間的臍帶在她心裏還是連着的,在她心裏我仍是她身上的衍生品,我的手就是她執不起畫筆的手,我的眼就是她沒墮入這現實的依舊澄澈的眼。
母親是我看世界的眼睛,她教育我,指導我,然後再否定我,以至於否定自己。
她告訴我該怎麼看這個世界,一會兒她告訴我說“這世界多像個子宮,裏面孕育着人類最後的希望”,一會兒又會告訴我說“這裏是地獄,他吞噬着我們的靈氣。”
我和我父親一開始抱有一樣的想法,認爲母親只是心裏有怨,時間久了,自然就穩下來了,不管是回到從前的嬌俏伶俐,還是變得世俗無趣,總不會一直這樣。我想的簡單,平靜的母親是我兒時唯一的心頭寄託,我自然也是希望母親能自我調解。父親想的遠,具體何打算我卻一概不知。
只有等母親病重了,我才恍恍惚惚明白,母親靠自己是好不了了。
瞭解到這個病狀,我明白了這些年我和父親的所作所爲皆是幫兇,母親這種情況在得不到關注的時候總是變得越來越糟糕,她沒什麼福氣,有個不夠細膩的兒子和一個永遠不會關心她的丈夫。
想起小時候我看着母親曾經的畫作後,吵着嚷着嘗試讓她再畫一幅畫,被我鬧煩了,她顫抖的接過畫筆,但眼睛裏是溢着光的,筆上沾着羣青,卻在畫布上留下宛若裂痕般的一筆,就扔開了筆,抱着頭哭着“我看不見了,我畫不出了”。
被一個不知名的圈子裏譽爲“繆斯滴落人間的顏料”的我的母親的封筆之作,就是留在我五歲畫布上的幽冥的裂縫。
這裂縫像個不知饜足的惡魔,吸取了我未來多年的光明與靈氣。
至此,我前20年的生活便一眼望底。
我的生命,劃分於2017年的夏天。
此前縱使再多迷茫,有再多求不得放不下的事,這個夏天過後,我的人生便只剩下一個意義。
就是懷念。
懷念我此前從未見過的光,和我被擦亮的人生開始。
我一直覺得,若人真的有發情期,那一定是夏天。面紅耳赤的太過明顯,稍有不慎,便以爲是心中悸動。
然後像我一樣,用一生中七八十個夏天,去回憶這個夏天。
命運慷慨,我們本該毫無交集,卻在命運的眷顧下留下一絲證明我們彼此存在的回憶,雖說這回憶是“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憶,卻總是比此前那般蒼白呆滯的生活有趣的多。
我是該謝謝他。
我原先處於一片黑暗,但我卻不自知,以爲這纔是光明。他像是幾顆微不足道的星光,悠悠墜入我的世界,雖不足以照亮前路,卻告訴我,其實我身陷泥潭,我得去尋求真正的光明。
原是不信神鬼之說的,但心中有執念了,便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可我就是想在現世裏說出來,讓他瞧瞧這些日子,在我眼中如何,最好能讓他再入我夢,在夢中同我說說,他眼中這段日子又是如何。
也讓他明白,我拼死擺脫那桎梏,撕破那黑暗後,神明恍恍惚惚指明的那如銀河般的道路的終點,便是百年後他的墓碑。
想到這就有點迫不及待,可是老話說得好,好事多磨。
我還得回味這個夏天,並且在我此後的生活的零碎部分裏尋找我們曾經的痕跡。我再也不敢去南方,蟬鳴多了,我怕我就記不得在那個不該有蟬的地方的蟬鳴聲是何種不同了。
我就住在聞哥原來住的屋子裏,聽這年年蟬鳴,看這年年風景,畫這三個月的回憶,永永久久。
聞哥,你屋子旁的那棵不知名的樹上的蟬又開始叫了。
這個夏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