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第10章 異類
    玻璃大杯裏盛滿了冰水,外壁上掛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一兩顆水跡順着杯壁下滑,消失在杯下桌墊上。

    “這屋子還挺大。”我去別人家做客,總得誇誇什麼,想了半天,也大概只能說說面積了。

    沒想到秦聞沉默了,他把手裏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整個人往後靠,仰靠在沙發背上,輕聲說道:“大嗎?我以前一直都覺得我家好小,我能活動的空間也很小。知道爲什麼你看這個屋子除了承重牆就沒有什麼其他隔斷了嗎?因爲只有這樣,我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時候,才感到還有點呼吸的餘地。”

    這也是我第一次從秦聞的口中聽到“家”這個概念,我自己這樣的情況,很容易忽視別人的家庭的存在。

    “我爸媽還有我姐和我大伯二伯一家連着爺爺奶奶,一共十四個人,都住在這裏,爺爺奶奶的房間是樓上朝向最好的一間屋子,剩下的不過是再有三個房間,我姐和我另一個堂姐到年紀了,就把一間屋子裏裝上簾子,和我兩個堂弟隔開住。”

    “小的時候我還可以和爸媽擠一個牀睡,後來大了,就和我另一個堂哥就只能到樓下睡沙發。不過那時候感覺也不壞,下面還空點,沒太多雜七雜八的味道。”

    我想了想,看着一樓空空蕩蕩的擺設,問道:“爲什麼不在樓下隔幾個房間,或是多放幾張牀也好啊,幹嘛都要擠到二樓去?”

    秦聞好笑的看了我一眼,隨即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一樓會有人來的,不安全。”

    “爲什麼?”

    這次秦聞倒是不回答我了,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又站起來像是要進廚房,“我給你拿點什麼喫的吧,不過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可別挑。”

    他警告我朋友之間的分寸感,但我不滿足總在他的生活外試探的探索,然後接收着他不時好心透着薄霧傳來的信息。

    “那他們呢?”我盯着他的背影輕聲問道。

    秦聞轉過身來,手撐着水臺,垂着眼睛看向我這邊,“你總是有點,得寸進尺。”

    我站起身來,因爲我突然想看看清他現在的表情到底如何,到底是冷漠疏離,還是輕蔑戲謔,我想知道,他到底怎麼看我。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得寸進尺是你給我一個桃子,但我卻向你要那棵桃樹。現在你卻是告訴我這棵桃樹是我的,只不過讓我自己想辦法把桃子摘下來——不是我得寸進尺,是你欲擒故縱,秦聞。”

    走進了,我看着他挑了挑眉,“哦?”了一聲。

    “秦聞,你不想說的事,你不會給我透露出半分,就像你的年齡,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你只會把你能說的,想說的透個邊給我。”

    “然後讓我去猜測,去向你證實,然後讓我發現你的另一面也許暴虐血腥,也許罪行累累,然後讓我害怕,讓我離開萬鎮,離開你。”

    我已經在秦聞旁邊站定,出乎意料的,他的眼裏不是我想象的疏離,想象的輕蔑,而是什麼都沒有,像是一片荒原,難得的,我在這樣一雙黑白分明的,充滿生氣的眼睛裏,看到了可能只有我纔有的死氣。

    “秦聞,你有沒有想過,你攤上了個神經病的朋友,他不怕的。”我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他在水臺上的手,“就像你說的,這個神經病沒人對他好過,所以你爲他着急,你帶他一起喫飯一起喝酒,你幫他,你作爲他在這世上僅有的一個朋友,他是真的會全心全意對你好的,這個神經病沒有那些普世的道德標準,你就是他唯一的準則。”

    “別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離開你了。我,會難過的。”我拉住了他的手。

    秦聞的手開始是僵了一下的,隨後放鬆下來,自然的讓我一下下的蹭過他的指關節,半天后,才繞過我剛剛那一大段自述心腸的片段,回到開始我問他的問題上,“他們死了。”

    然後另一隻手放到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包煙,叼出一根菸,把煙盒放下後,又給自己點了火,吸了一口氣後,煙霧盈盈繞繞的飄在我們兩人中間,又是一如之前在“捕夢”裏看到的那樣,他突然變得遙遠,與我們隔絕的一般。

    “他們製毒,但是後來染上了,就開始自己留了些,後來一次驗貨的時候,幾個伯伯嬸嬸正好毒癮犯了,實在受不了就在樓上吸了,那羣人聞着味上去了,看着幾大包的私藏貨,直接就把所有人都斃了。”

    “當時我和我一個堂哥已經在林哥手下辦事了,早就不常回家了,倒是留了條命。但後來去新疆那邊走貨的時候,出了點問題,堂哥被對方打死了。”

    秦聞又吸了兩口煙,眼神不知道聚焦到了哪兒,“這麼大家子,辦了兩次葬禮,竟然也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不走嗎?”我學着他的樣子,靠坐在水臺旁,搭在他手上的手也自然而然的轉了個方向,照樣放在上面,側着頭看着他,“離開萬鎮。”

    “走?走不了了。”秦聞很是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林哥能當時保了我一命,那我這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萬鎮很小,但它的根繞的很遠,就像漁網捕魚,空隙是留給你們這種不成型的,誤入其中的小魚苗的,但我們就是抽筋扒皮都逃不走。”

    “也許有人可以給你們的漁網劃個口子?”我至今都感慨於當時自己的天真,天真的以至於秦聞聽到我說完這句話歪着頭,像是忍不住的笑出了聲,然後又吸了口快到頭的煙,隨手把菸頭在臺子上按了按扔到一旁垃圾桶裏。

    這個網裝的都是罪惡,劃開一個口子,放走的不僅是秦聞一個人,沒了約束,這片本來看起來相安無事的海域自然會有場血雨腥風。

    不論是誰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的出現,也就只有我,因爲擔心裏面的一尾魚,妄想着面對着網中白鯊的森森白牙。

    “萬鎮的人都幹這些嗎?”我只能通過秦聞的動作意識到自己剛剛可能問了個蠢問題,聳了聳肩便試圖打破他腦海裏我不太聰明的觀念。

    “也不算都幹吧。但基本都離不開關係,一家裏基本都有一個的。”秦聞突然嚴肅起來,轉過頭來定定的看着我,“你剛剛說因爲你把我當朋友所以別讓我趕你走,但正是因爲我把你當朋友,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乾乾淨淨的離開這裏。”

    我看着他,慢慢的搖了搖頭,“離開了這裏我又去哪兒呢?我就是什麼好人,就是什麼正常人嗎?我就生在一個神經兮兮的家裏,周圍人也一直把我們當異類——至少在這裏,我在你們眼裏大概還是正常人吧,或者說,只要我給錢,大部分人還是樂得和我多說幾句哪怕是客套的話吧,只是住在我附近的,每天都見得着的人。”

    秦聞像是已經料到一般,“嘖”了一聲後,笑道,“其實也不算正常,畢竟沒幾個看起來有點錢的人往這邊跑,看起來還有定居的樣子。”

    “這點錢也快被霍霍的差不多了。”我盯着腳尖,冒着被秦聞捏耳朵的風險小聲說道,“要不在林哥那兒也給我介紹個工作?”

    果然,下一秒耳朵上傳來一陣擰巴的痛感,還有秦聞咬牙切齒的聲音,“你這不是二十年來缺愛,你這是二十年來活得太舒坦缺點兒心眼吧。”

    我歪着頭就着他手上的力道往一邊偏,試圖給他找個合理的解釋,“你也說了,萬鎮大部分人基本都攪着攤渾水,怎麼說在當地都是一門特色產業了,而且這裏面不是有你嗎?進行總得認個師父,與其找其他人,不如近水樓臺找找你。”

    “你當你繼承非遺呢還找個師父?”秦聞手上鬆了勁兒,下一秒卻不輕不重的拍了我腦袋一下,“你真缺錢了跟我說,別一天天的想着刺激生活。”

    “聞哥這是打算包養我了嗎?”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當着他面叫他聞哥,說出來我和他都愣了愣,我試圖補救的補了句,“之前不是說好把我送給你當飯票的嗎?”

    這下秦聞的沉默時間更長了,看着我的眼神都充滿的打量和考究,半晌他緩緩說道:“你是怎麼把你看上我這個事情,說成我一直對你圖謀不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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